唐时的星光

　　尚服局属六尚宫之一，主管皇帝的衣冠饰物栉汤膏沐，下设有四处，分别为司衣处掌管皇帝衣冠穿戴、司宝处掌管饰品玩器、典栉处掌管皇帝汤沐及早晚洗漱、司仗处掌管仪仗用品及武器。

　　武微月进入这里已近两月了。她现在的职务名称是司衣处更衣。这原是历代宫廷的一项传统。为使皇帝广布雨露，除了按例轮流让二十七位世妇侍寝外，还将品级较低的新人安插在皇帝日常起居中服侍，以期皇帝注意到这些人，并对她们发生兴趣。当然，这项传统在实际中执行的情形却并不如此。就武微月所进入的尚服局司衣处来讲，这里早就“盘踞”着一位司衣，手下管理着典使、掌使、女使共八人。武微月虽为礼聘入宫的才人，品级是五品，和司衣一样高，但具体的工作却是和司衣处最低的女使一样。在宫内，老人打压新人是惯例，用崔丹青她们膳房头头秦掌膳的话说，“没在配料间切过三年猪肉就想往皇帝御桌上端汤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作为新人的武微月，根本没有亲手为李世民更衣的可能，别说是更衣，就连呈衣案，拿幞头这样能在近处见到李世民面的机会，也从没有过。在工作的头几个月内，她每天的工作就只是窝在尚服局里熨烫整理衣服帽子，然后交给掌使江红玉，由典使胡要娘审验过关后，再继续熨烫整理。原以为学宫毕业就能马上获得君王恩宠的她失望的发现，自己根本连见皇帝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枯燥单调的日子里尚有一抹亮色，五姑姑将她引荐给给了杨淑妃。合是两人有缘，杨妃答应指点她的书法。亲自查看了她的书作后杨妃坦率地告诉她，她的书法根基不严，急于求成，造成她字油滑甜熟，已成字病。如今需从基础练起，先写精楷大字，勿作小楷，以充腕力。杨妃关照她每日必得写上一百个大字，而且必须收敛心神，笔笔有意有力，写上一个月后再去见她。

　　这一日不是武微月的班，清早起来她就洗净手铺开纸，拿出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开始临。金钟儿替她磨墨，崔丹青、徐惠二人则在一边观看。这时她的顶头上司尚服局的胡典使擎着帕子抹着汗急匆匆地走进来。原来一早起来司衣处好些人染了风寒，正司衣钟大娘找不到人，叫武微月赶紧去甘露殿帮忙。

　　武微月需要做的不过是代替生病的江掌使，把盛有李世民御袍的衣盒传给钟司衣而已。虽然如此，当看到只穿着软黄綾内衣正在洗脸的李世民时，还是紧张得双手发抖，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直到钟司衣轻咳一声，她才想起将衣盒递上。完成了所有的程序离开甘露殿后，武微月才想起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甘露殿，却如同身在梦中般，什么也没记清。

　　两日后李世民去郊苑打猎，司衣处需为他换上猎装。谁知前一天胡典使又吃坏了肚子，腹泻不止。如此一来，风寒的人还没痊愈，又倒下一位胡典使，一大清早竟都不能当班，钟司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虽然叫了太医院来看，可也是“张天师失了五雷印，救不得眼面前”，无奈下只得叫武微月和自己前往甘露殿。临行前她百般嘱咐，说是一切皆不用你管，只需跟在我身后，按照次序递上长裤、乌皮靴、圆领衫、腰带、幞头、猎具即可。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带着她走进甘露殿。

　　二进甘露殿，武微月已不像上次那样紧张。想起临行前崔丹青鼓励的眼神，金钟儿反反复复的啰嗦“这次可一定要争取让陛下注意到你啊！”，她不由双臂使劲抱紧了衣盒，咬了咬牙。她一面在心里给自己加着油，一面走到了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这时刚起床，穿着睡袍，光着脚坐在书案前正在批奏折。他一边批改，一边伸手去食盒里摸起一块表面撒满胡麻的十字饼放到嘴里嚼着。见到钟司衣等进来，咕哝了一声“该出发了吗？”便将最后一块饼往嘴里一塞，又往奏折上补写了一句话，瞧了瞧，双手一合奏折语气快活地说：“正好全部做完！”

　　殿上年轻的宫女们忍不住都用袖子掩着嘴偷笑，武微月脸上也禁不住露出笑意来。

　　钟司衣开始有条不紊地伺候李世民换下睡袍换上外衣靴子，一旁站着的一身红袍的内监总管王伏胜亲自取过幞头，踮起脚将幞头往李世民头上拢着。这活对人到中年身材发福的他已不象二十年前那样轻松了，不过作为李世民弱冠时就在他身边侍奉的内监，他仍然是整个太极宫离李世民距离最近的内监，他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为此，君王的日常起居，事无巨细，每一件，他依然坚持亲自动手。

　　王伏胜努力摆弄着幞头后面的两根软脚带巾，把它们折出想要的样子来，这时听到李世民说：“说起打猎来，你知道吗，最近有好几个人上奏说朕打猎太勤。朕虽时常去打猎，可都是在御苑猎场，并没有扰民，可这些人却不断在朕耳边嗡嗡。那天朕和房玄龄说这事，没留神魏征也在边上，你猜那魏老儿说什么？”王伏胜知道，这种情况无须他开口答话，李世民不过是需要一个倾听他抱怨的对象，所以他只轻轻发出一个“嗯”字，就继续全神贯注于调整好幞头的角度，务必使它不偏不倚。不出所料，李世民自己接着往下说道：“魏征这老小子说，为人君的就怕听不到别人指出自己的过错。说得有理的，吸取就是。说得没啥道理的，听听也没损害。哎，这魏征——就是那种每次都气得你无话可说，回头想想还觉得他有理的人！”

　　这次王伏胜笑了起来，答了个“是”字。然后他看看李世民的食桌说：“陛下再吃点吧！早膳只吃四块饼哪够？再喝些肉汤，您一点肉汤都没喝呢。”

　　“朕哪有时间——你瞧瞧，太阳都多高了，到猎场就晌午了，没两个时辰就要往回赶，还玩什么？”

　　“虽然时间紧，等下马上一颠簸，马上就饿了。”王伏胜继续婆婆妈妈地劝着。

　　“不打紧，一到猎场打到山猪，架起铁网来一烤，和薛万彻、执失思力那一堆小伙子一起吃才叫香呢！薛万彻这小子，烤山猪确实有一手呢！对了，案上的奏折都批好了，待会你拿去全部发掉。”

　　“是，可这早饭——”

　　“好了没，这么慢？”李世民发现今天自己的着装特别慢，猛地一跺脚发起脾气来，结果正在给他系箭囊带子的钟司衣手一松，玉带勾差点掉在地上。

　　李世民一皱眉，一扭头瞅见武微月，喊她，“你来，把护臂给朕套上！”

　　一旁王伏胜忙阻止，“就不要架鹰了吧！飞骑营的校尉那么多，随便叫哪个架都好，圣上何必自己再弄，万一被鹰抓了——” 李世民充耳不闻，向武微月指了指一旁的黑地描金漆盒示意她打开。

　　武微月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副打造的精巧之极的缠丝玛瑙架鹰护臂。她从前随父亲打猎时也见过架鹰，不过是远观，从来没亲手弄过。要是换了别人此时早说不会而拒绝了，可她却不。她取出护臂略一打量，便明白了穿戴方法。她迅速走到李世民身旁，不慌不忙拿起李世民的手腕，灵巧地将护臂穿过套好紧紧系牢。完成后一抬头，就见李世民两道犀利的眼光迎面射来，武微月微微一个浅笑，毫不露怯地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问道：“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是这次新选入宫的？”边顺手拉扯护臂检查松紧。

　　“是，臣女并州武氏，是这次新选入宫的。”

　　“在尚服局？”

　　“是，臣女现在尚服局司衣处当职。”

　　“恩——”李世民向青铜镜台里望了望，见自己一身猎装威武不减当年，满意地搔搔下巴上的虬髯，说了声“可以了！”转过身来笑着向武微月说：“刚进宫肯定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你要努力啊！”说完，李世民大踏步地向殿外走去。

　　“陛下注意到我了！”武微月心头一阵兴奋，“不仅如此，他还和我说话，还鼓励我！”对未来的种种绮丽幻想在她心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正在胡思乱想，却听李世民的声音远远自殿外传来，“王伏胜，奏折发前检查一下，我刚才没当心，说不定有胡麻粒沾在上面！”

　　在尚服局里一心等待李世民打猎归来能再为他脱下护臂的武微月的好运没能继续下去。傍晚时分，胡典使和江掌使二人由两个侍女扶着，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武微月赶紧搬来坐垫请两人上坐，谁知两人板着脸看都不看她一眼。江掌使更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向典使胡要娘道：“你我不过病了两天，有人就乘机爬到我们头上去了。听说还拉着御手伺候戴护臂和圣上又说又笑呢！想当年我刚进宫的那会，哪次陛下问话不是姐姐们代答，如今的女孩哪，你一眼没瞧见，就抢了巧宗献媚去了！胡姊，照我说，干脆和上面说，但凡那御前侍奉的好事都让她一个人去就得了，我们都散了吧！”

　　胡要娘狠狠“呸”了一声道：“凭什么？难道我们这么多年是白在这里打熬得？这就想越过我的头去？趁早别做这梦！”她一脚踢开武微月摆上的坐垫，“你装起这毕恭毕敬的样来给谁瞧？还不给我滚出去!”

　　武微月行了一礼，默默无言地退了出来。路上她折了一支柳条，扯着上头新发的叶子往绿漪殿走，心情郁闷之极。经过一个小池塘时，远远却见一人隐在一棵乌柏树后头，头脸被树遮了看不见，身段却颇像金钟儿的样子，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她不由好奇起来，悄悄走前去，往树后一张，果然是金钟儿，便问：“做什么呢？”谁知金钟儿竟似撞了鬼似的吓得尖叫一声，跳将起来。武微月一呆，心想准是自己突然说话吓到了她，正要安慰，却见金钟儿脸色苍白，一只手死死藏在身后。武微月起了疑，强令她把手伸出来。金钟儿见瞒不过，只得将手里的东西交了出来，原来是一把小银勺和一个小盒子。武微月打开盒子，一看下倒愣住了，原来里面装了好些死鱼内脏。一转念间，武微月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难怪最近胡典使她们得病腹泻，这鬼竟是自己身边的人弄的。

　　沉默半饷后，武微月低声命令金钟儿道：“把这里收拾干净，跟我来。”两人走到池塘边，武微月让金钟儿把所有的东西都扔进池塘里，呆了一会儿，眼看东西沉了底，才领着她往回走。一路上，武微月一言不发。这事背后的真相远比下午江胡二人对她的那通恶骂还叫她难过。临近绿漪殿时，金钟儿再也忍不住，怯生生地开口说：“我只是用碰过死鱼内脏的勺子在她们的汤里搅了搅，不会真有事的，我只想让她们病一场，娘子你好有机会—”

　　“别说了！”武微月厉声道。金钟儿以前从没见过那样凶狠的神情出现在自己自小熟悉的女主人脸上，吓得立刻低下头去。

　　“这事若有人知道，就是个死！要知道，太医院随时都可能起疑心！我只当今天没在这里见过你，要再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我绝不饶你！以后也不许再提此事！”金钟儿听到武微月这样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回到了原先的轨道。每日里，武微月只小心小心翼翼听从上级指示，矜矜业业把自己的工作完成，再不敢越雷池半步。她似乎对被剥夺进入甘露殿的机会浑不在意，对压制她的人甚至还笑脸相迎，日子一长，那些人对她也就不以为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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