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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陌路人
柳青客舍四方城,烟华宫门九重天。
世有所云,三都绝艳并于世——平京风月冠绝天下,洛阳繁华胜似人间,但论气派堂皇,当以长安城为首。这座历朝古都的沉朴厚重,当非笔墨能形容万一。
初晨的长安城郊,碑林内汀草萧萧,迷雾尽盖烟寂空山。
“佑王,您考虑成如何了﹖” 重雾深处隐约是一颀长身影,他从袖里翻出了一件物事,言语间透着不寻常的沉魅,“要取此物,还请您遵守与教王的交易。”
“任公子不必再三提醒本王,我自然需要它。”另一个高冠男子昂首答道:“尊者更无须对计划多虑,除了鲜卑战神的黑玄骑兵,普天之下,只有夏国的精骑值得他信赖。”
任易凡满意的点头,将那个小瓶甩手抛向男人。
“素闻佑王战绩辉煌,于一众皇子中也是出类拔萃,在下拭目以待。”他眸中闪过促狭的笑意,“佑王贵人事忙,有些事情不免忘了,我不得不再三提醒。”
男子紧蹙剑眉——秦川之内,只有他一直号令于人,怎耐反被一个明教使者玩弄于掌心﹗
任易凡淡然道:“人有大志无可厚非,但尊者对野心叵测之徒,向来不会手软。”
“同样是二皇子,当初亦非注定能继承皇位者,后来却在同室操戈中登基——希望您记得,郑国旧帝最后是何下场。”明教副使融在浓雾中,十月晨露沿竹叶尖滑落他衣衫,瞬即消散成水气,“他如今在洛阳白马寺,余生都与幽暗为伴。他的元帅在光明顶冰狱里,武功尽失,永远不得逃脱。”
佑王眼底有了剧烈的波动。
遥想当时,明怀玉踏在洛阳宫城十尺白骨上,浅眼妖娆,巧笑伸手,邀他的战神安若然并肩同临帝极——
少年冠皇冕,神将执寒剑,花映璧侣,风光无限。如何能料想两年后,会遭明教这般无情报复﹗
“我长孙晟最憎恶受人威胁。”佑王冷冷低言,“副使大人,你恐怕用错手段了。”
“敝教虽远在千里之外,但中原任何异动,皆逃不过教王法眼——”任易凡拖长了尾音,看向长孙晟的眼神平添了些暧昧意味:“例如您在离宫之前,才刚纵情侵犯过自己亲兄。皇长子现在东宫里一/丝不挂,尚未从情/事余潮中回复……”
“闭嘴﹗”
长孙晟一掌拍碎了身前的石碑,脸溢煞意,霍然指向任易凡,“别忘了你身在长安,只消一道命令,我便可要你活不成﹗”
任易凡点头耸肩,“佑王殿下,请好自为之。”
神秘公子顿化一道疾电,顷刻没于迷雾幻影中。
坍倒在地上的、是某前朝君皇的功过碑。
长孙晟敛了怒火,环视那一片碑林,继而想象百年之后,将会在林里、自己的方碑该作何模样。
他缓缓勾唇一笑。
——碑上应无字无痕,意曰立碑者生前功德无量,远远不可用文字体现。
九月底,江南各地秋收前夕,蝗虫起祸,近十万畂农地一夜被吃清光。
南楚秋种终告失收,饥荒的阴霾瞬即笼罩全国。
十月十二,广西地区首先起乱,因皇太子改革而来开垦荒田的十万流民削竿而起,遵化县守军久未经战,竟在流民的数番冲击下弃城而逃,遵化县令连夜出走。
半月之内,广西及附近地区共计十四县遭流民攻陷,广西刺史以地方兵马平叛未果,接连上书请求朝廷派兵增援。帝君授命统帅安庆王带领二万精兵,方才一举收复广西。不料广西之乱刚平,安征一带数县亦陷落于受灾农民。
——星火足以燎原,冬季即临,叛乱却如夏潮般扩散至全个江南。
平京作为国都,城内一向储粮充足,更兼位处漕运的集中地之一,只要运河尚未结冰,源源不绝的运粮船便可抵达汾离水等大小支流。
江南风雨飘摇,而楚都却依旧超然在苦难之上。
天街照样一片升平之象,显富贵族在两旁店里仍是挥金如土。
在满街锦衣华服里,一介寒酸布衣自是份外显眼。被调来平京已有时日,云靖也习惯旁人的指点目光,只有垂低头急步行进。
天街人群熙攘,他一不小心,便撞到一名锦衣公子身上。
“寒酸小子不懂走路啊﹖”
云靖赧然抬头,锦衣公子身旁的几个朋友指着他哄笑,其中一人用眼角瞥他,嗤笑几声方才道:“人穷眼也瞎,你知道自己撞倒了什么贵人吗﹖”
锦衣公子跟他打了个照脸,出乎意料的,却是不悦的瞪了瞪那些酒肉朋友。
云靖淡然施礼,“景副尉。”
那堆公子哥儿露出一款“总算小子知趣”的神色,反而是景焕康心内纠结了——
这家伙到处晃着干嘛,还怕别人不知自己是他手下败将吗﹗
“怎……怎么会是你。”云靖夺了武状元桂冠后,在应龙军中当上统领亲兵,对比起被投闲置散的自己,虽然官阶相同、地位却高了几级。但要他向云靖行礼、他自是千百般不情愿,只好左顾右盼的道:“你不是在金延吗﹖休假也是回湘州,怎会来平京的﹖”
“康少,你怎会认识这个穷瞎子﹖”
“你是赤川王府小王爷,跟这小子说话岂不自降身份﹖别管他了。”
那些公子哥儿啧声连连,云靖低敛双眸,景焕康却首先按捺不住,拿了平日呼喝下人的语气对他们斥道:
“你们胡闹什么﹗他是应龙军的云副尉,说少一句不行啊﹖”
众人恍然大悟——赤川王爱子在校场败于一介寒民的奇闻,在平京的贵族圈子早已传开,谁都知这小王爷极其介意这宗丑事,他们仰天打了个哈哈,都识相的不再作声,对着云靖、却还是一副蔑视的眉眼。
“我现在只是一个百户兵,不再是云副尉了。”
云靖一说,景焕康便立刻明白了——应龙军前途最好的兵将均在金延港,次一等则驻守运河沿岸的重地,当中平京城以商船往来为主、只有军里冗兵才会被调到城外汉水两旁的营地。云靖备受皇太子厚待,如今景言失势下狱,他没了后台、又是平民出身,自然遭人打压排斥,故而被贬了军阶后、又给调来平京城。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景焕康自己亦尝过云靖的境地,落井下石这种事他可做不来,唯有歉然对云靖道:“也许你很快就可以回金延了,其实……其实我也没比你好上多少,洪大将军不想我继续留在中野军,便把我调去当骑射教官、天天在城外吹风,多么没趣。”
云靖微微张嘴,只得摇头苦笑。
——锋狼兵教官的顶头上司,乃八军中最耀目的新星,既受帝君重用、又得皇太子深信的灵飞少将。加上南楚一向缺乏骑兵,锋狼军练毕之后,地位比起应龙军亦不相上下,有这么好的差事,他还要怨些什么呢﹖
“既然景副尉身有重任,在下就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他黯然转身,那袭布衣混在人群里,伶仃而刺眼得很。
景焕康看着他走远,心内却是不知作何滋味——
虽然那家伙曾打败过他,但那是靠实力而胜的。而太子殿下雷厉风行、以才服众,一切改革都是为民而作。
然而这么两个人,如今一个潦倒被贬,另一个更是陷身天牢。一国之都的平京城,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啊……﹖
眼前这幕,便似粉饰了铅华的美人在夜里卸下浓妆。
那一剎,在贵族少年的心里,自小对楚都的美好幻想正在逐片碎落。
城门已然闭上,天街上万家灯火、繁嚣如梦,若然人想寻个清静,只好另觅他处。
这家小酒馆位于平京东市的角落,只得寥寥数桌客人,比天街的大酒铺冷清不少。
——天街的光鲜繁华,只属于那些官门显赫,平京城里的寒酸布衣,也就配来这里喝粗酒而已。
云靖独占了正对大街的一桌,独饮了几壶。
有个不胜酒力的客人拍桌站起,左摇右晃的在店内来回乱走,转眼又给木板凳绊倒,摊在地上不知所云。
云靖也不去多看,苦涩一笑,只专心去喝自己的闷酒。
在军中,他已把闲事莫问的道理领悟透彻——
知道皇太子进天牢后,他跟其他士兵一样,心里都为殿下抱打不平。军里常有将领私下议论,热切说着怎么支持太子。
最初的几天,他以为自己并不孤单,何况金延是应龙军的基地,只要有青原少将在,他们便不会出意外……如今想来,是自己太天真了。
安庆王轻易换上了贵族将军作统领,那些曾表态支持太子的兵将却都安然无恙——只有自己连贬几级、调任平京,相等于被流放的罪兵。
这便是官场,不是有才干就能得认可的地方。军里的高级将领无一不是豪门望族之后,在权力争斗下牺牲的,只会是自己这些背景平凡的小角色……就连与他一样布衣出身的青原少将,暗地亦早有春日楼作后台,才可在这次风波全身而退。
校场御试扭转他的命运,他满怀壮志离开平京赴任,却给现实狠掴一记耳光,被打回原形黯然归来。
他颓然放下酒壶,又叫小厮换了一瓶新酒。
心系天下又如何﹖就连叱咤风云的皇太子,与帝座背后的庞然大物对抗,亦落得失势被囚……连皇太子都未能战胜的事物,他孤身一人、又怎可以做到﹖
在这个国家里,只能以妥协作终而已。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云靖愕然抬头,独坐墙角的贵气青年站起身,拿着酒瓶欲要扶桌离去。
青年星目微醺,仍有富家公子的风流俊逸之态,他灌了口酒,脚下一绊,便连人带瓶倒在云靖的酒桌上。
那情景,便像一个天上仙人忽从云霄掉下泥沼。
云靖微皱剑眉,却见双颊酡红的青年嚷了嚷,贴着桌面低吟——
“呼樽来揖客,挥尘坐谈兵﹗”
云靖心里一震,“是你﹖”
贵族青年茫然抬头,瞇眼盯看他半晌,手在半空虚指摇晃:“你认识我啊……”
云靖微微苦笑,当日自己在湘州赴京考试,便曾在城门遇过他。自己盘缠几已用尽,拿不出银两讨好城门的士兵,便被截查盘问、诸多为难,幸有他恰巧路过替自己解围。
“公子气宇不凡,可否赐告姓名﹖”
“……我姓云,单名靖。”
“原来是云靖公子。”他声音有若金属碰玉时的清响,好听得令人难以忘怀:“人不以富贫论志气,公子切莫自弃,以你的才情,将来必有一番大业。”
那个时候,自己一看便知他是富户人家的公子哥,衣饰华贵、举止高雅如兰,心里不禁自惭形秽——自己穿着破旧,何来有资格与他相视交谈﹖
后来自己武状元及第、带着荣耀离开平京,再次走过天街,脑海便浮现当日他的风姿——
下次若在天街相逢,当可抬头对他说,自己是那天蒙他青睐的志士吧﹖
今夕又是一个忧郁难解夜。在最不愿见他的时候,他们反而在偏僻的街角、各自以最落泊的模样重遇了。命运弄人,大概如此。
“我还未说完……”贵族青年很是狼狈,劈手夺了云靖面前的酒杯,直至喝到杯内一滴不净,才咧嘴笑道:“诗未尽、再来一杯﹗”
——他,竟是认不出自己了……
云靖心中一酸,似是自言,又似在问他:“要出人头地,便要有所牺牲……但如要牺牲本心,又该如何选择﹖”
他虽是醉酒,竟是听到云靖的低语,哈哈笑道:“失掉自己的心,还说什么出人头地﹗”
青年又替云靖斟了满满一杯,索性拿酒瓶跟他碰杯对饮。
云靖听他这番酒后狂言,竟是没有半分反驳余地。
贵气青年尽饮一壶,在其他客人的异样目光下,往门口高声朗吟而去——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但愿海波平﹗”
这两句狂意纵横,在他口中吟来,竟有几分武将豪情。
云靖凝注那踏歌而去的身影,良久出神,连酒也忘了喝。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他自幼勤苦练武,心里藏了叱咤沙场、笑谈兵马的轻狂美梦。那些谈笑用兵的画面,投身军旅的年轻人,有几个没有憧憬过﹖而最后,又有几个能成就一代名将﹖
当日校场上,皇太子的训示忽尔浮现心头——
“将来在战场上,兵器可以弃,唯武节绝不能失——望诸君切记,毋忘当日寒暑如一、坚忍习艺之本心。”
楚都里,一朝功名可剎那变幻,甚至连权势霎眼亦可易主。
刚毅的嗓音似近实远,那言者更已非八军统帅、监国权臣。然而当天南楚皇太子身上、泱泱的武者气度仍鲜明如初——
他曾把随身佩剑借予自己,只望自己能代表南楚寒士胜下一仗。这份提拔恩情,此生如何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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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某人不知羞借了戚继光大人的诗来用了……咳咳。
醉酒的公子大家说不定能猜到是谁~
这一章出现了整整三对CP,嗯,夏国的兄弟CP是重口味向,大家请有心理准备ORZ
小飞的师兄是个很传奇很有故事的人,跟景言小飞同样是君臣,这对是帝受,明怀玉华丽地成为小飞(前)情敌了XD
嗯,没错,最后一对的确是CP,大家不用担心站错……(云靖的CP不是小王爷啊喂﹗小王爷的真命天受下一章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