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下苍天在上

　　“玄郎啊，你看，你也不特别灵性，也没啥特别本事，你在这世上走，能靠的只有情份！情份！只有情份，才是你一辈子能靠下的！”

　　赵匡胤的爹一直在军中做事，却基本没有醉醺醺回家的时候。但也总有例外的两三次，他爹喝多了时就格外话多，他记得那是在石郎进洛阳后的某天，他爹脸红脖子粗满身酒气的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就扯着嗓子点他的卯。他莫名其妙刚出来他爹就夹羊崽子一样一胳膊揽过他脖子，大着舌头语重心长指手划脚的要给他传授些“人生至理”。

　　当时他含含糊糊不断点头说好只想尽快解放出去，在他爹胳膊底下听他爹手舞足蹈满嘴酒气的说话，斜眼瞧见旁边他娘猪肝一样的脸色，他满心只有深深的同情连憋着笑：得，明儿有好戏看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觉得他爹那话纯粹就是醉话：这种世道里靠情份，还不如请尊佛像供上呢。

　　后来他独自出外行走了这么些年，回头想想时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爹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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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有很多可恶的情况，最可恶的一种就是轮休日的大清早有人来叩门（或者星期天早晨六点的电话，你知道我的意思），本来压根不打算起来，但下人的意思的是来客不见他就不打算离开，脚趾头都能想出是谁，高怀德不情不愿出来了，果然是他。

　　“…你今天不是值宫禁吗？”

　　赵匡胤笑了：“这种事我还是办得到的。”

　　接着就问他：“我回趟洛阳，你要是没事，一起去走走？”

　　高怀德想了想，笑道：“走啊。”

　　从汴梁到洛阳骑马过去用不了多久，沿着大道快马加鞭不到午时就到了，他进了洛阳城就开始说个不停，到处指给高怀德看。高怀德也在洛阳呆过，却几乎没有到处走过，这时重返故地却好像初来乍到一样，听他讲什么地方都新鲜。

　　赵家人搬去汴梁已经有些年岁了，洛阳的老宅就让给远亲居住照应，他带着高怀德穿过一条狭窄的胡同抄近路过去。叩开了门里面人见是赵指挥的二儿子回来都格外热情，他介绍高怀德是自己在军中的朋友，亲戚家也就不再问。这时正赶上是饭点，院子里已经支好了桌子，亲戚非要请他们上桌，他也没什么客套，等加了凳子也不管高怀德还有些犹豫，硬拉他在桌前坐下了。这家做的也是惯常河洛人家的吃食，去厨下自己从锅里捞出两指粗细的汤饼净了水，到桌上的盆里舀了兑好的酸汤浆水浇上，再拌上过了油的尖椒就是黄金难换，这家看起来也家底适中，旁边还有哄好的杂面烙饼，因为有客人主人家还特地加了些时令小菜，自然比不得豪门富户的奢华排场，一桌下来到也算得红红绿绿热闹非凡。

　　早上被叫出来时高怀德就没问他回洛阳干什么，这时他很豪气的一挽袖子端碗就去桌子中间的盆子里舀汤：“这次回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吃碗自家下的搅浆汤饼。”

　　大清早的从汴梁骑一路骑马跑回洛阳就为吃碗水煮饼。（不是，是浆水面啊～lol～）

　　看见高怀德脸上的表情他忙又补了一句：“——汴梁城里打不出好浆水。”

　　其实所谓的浆水就是把杂菜叶子跟残汤剩水装进瓮里搁在阴凉处泡着，吃的时候随用随取的穷家宝，河洛一带几乎家家都做，这东西温度掌握的不好就要生变发味，汴梁城重街叠巷城墙一圈一圈堵得空气里都长霉点子，没人愿费这功夫。

　　“我小时候家里天天下搅浆饭，我娘成天提着勺子站在我后头，看见碗里有一点汤水剩下冲脑后就一勺子，喝得我一闻见酸汤味就想吐，后来出了门几年没碰过，还成天念叨。”他说着摇头笑道：“有米面都不错了，你听外地的说河洛人早汤晚汤，好像这边人都多爱喝汤似的，其实都是穷闹的。”

　　迫不及待的扒了一口塞进嘴里了才想起来，他咽下去嘴里的东西转向高怀德：“你要是吃不惯尽管说，我让他们给你另做点东西，这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一直看着他忍不住的笑：“不用了，我尝尝。”

　　………

　　吃完了他又进厨下讨了一碗浆水才出了屋，穿过堂屋进了后院在石碾子旁的一颗大榆树脚蹲下端起碗继续喝，高怀德一边站着只是笑：“你怎么这么不客气？”

　　他放下碗笑了：“在这不能客气，你客气了人家以为你看不起他，嫌他穷酸吝啬一顿饭都请不起，老洛阳，都打骨子里傲，砸什么不能砸面子。”

　　正是秋伏红日当空，却也不时有凉风从北山上徐徐刮过来，吹得他们身后那棵高大的榆树上叶子沥沥作响，这里跟繁整俨然的汴梁城完全不一样，空气中淡淡的充满了秸杆芋叶燃烧残余的烟火气味，隔远还能听见几声狗吠鸭鸣起伏，苍天白云，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慢的流不动。

　　“我当年在这埋过件石马——”他说着就笑了，问高怀德：“你听过锁五龙的书吗？”

　　高怀德一脸迷茫显然从没听过，自小长在军府很少跟外面孩子厮混，想着就不应该听过这些鼓词野说。

　　赵匡胤补了一句：“就是太宗皇帝还是秦王时在洛阳这片打仗，照那事编的。”

　　这次反应的很快：“是虎牢关之战？”

　　“对，那是书上写的，还有底下传的，说是太宗刚破了王世充的前锋又听说窦建德统兵来援，看骑的白龙马疲惫不堪，就暂时栓在这儿换马再战，之后在牛口涧大破敌军，一鼓作气攻下洛阳就忘了这匹马，日子久了那匹马变成了石头，还一直等着老主人，要是太宗转世的真龙天子再来，这马就能立刻变回来——”回想起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他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时候还真信了，就为这还差点把命搭进去。”

　　听他讲这些情节简直就像听说书一样，高怀德在他旁边扶膝蹲了下去专心致志的听，他也继续说了下去。

　　“我出生时气虚，左邻右舍都说我活不了了，就算活下来也是个废人，还真是的，我六岁之前一直蔫的柴草秆儿一样，成天被人欺负。”

　　高怀德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他笑了：“怎么了？看不出来？”

　　确实看不出来，高怀德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营盘上出了名的孩子王扫天星，听说他哪天掀翻了洛阳城都没人意外，平日只有他带头堵别人，哪有人敢找他的茬子。

　　“那马是我五六岁时在山上刨蚂蚁洞时挖出来的，这里的孩子都听说过那个故事，看见了全一窝蜂过来抢，我不放手，结果争执中不当心从崖上掉下去摔断了腿，在家里半死不活躺了十多天，我娘都快给我准备棺材了，我哥坚持我能活，他对我说——”

　　他哥对他说，玄郎，知道么，骨头断过，再长出来的就会更硬，更强，再也断不了。

　　你要是能闯过这一关，就会变得比所有人都强，你一定能成就了不起的事，因为你是踢破了鬼门关回来的。

　　“我能起来之后我哥就天天看着我练武，开始时成天这疼那疼的，过了半年就没事了，打那之后也没再病过。”

　　他想起这些事时不禁笑了：“现在回头想想，其实那时候我哥也当我要死了——”

　　“但你不是没死吗？”高怀德头搁在膝上抱着腿笑眯眯的看他：“——你没死。”

　　“是啊。”他也笑了：“大概是我命不该绝吧。”

　　这就是命运，他生下来时没有死，六七岁时摔断骨头躺了半个月也没有死，哪怕是最简单的道理他们也要通过艰难的方式才能学到。

　　就像是：没有人一出生就是强者，也没有永远不败的强者，只有跌倒了就爬不起来的弱者。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

　　“……我上头有过一个大哥，很早就不在了，”迅速别开了这个话头，把碗搁在碾台上，他转面向身后那棵树：“——当年我就把那件石马就在这棵树下，现在说不定还能挖出来。”

　　那些书词自然荒诞不经，他也当然知道秦王围讨洛阳的真实情节是怎么回事，他也并不觉得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完全胜利，至少他觉得高祖在献降后斩杀窦建德，导致窦建德旧部不安立反刘黑闼的举动就有些失策。但直到今天他也还记得那个走街串巷打鼓讨食的老头对洛阳之战后秦王班师长安城的讲述，他几乎能看见那样的场景——

　　鼓乐雄壮，礼幡遮天，道畔万众欢声雷动，洞开的长安城门下浩浩荡荡的军队整齐威严，铁甲沉重的骑兵行进时声音铿锵有序震动大地，仪仗队衣甲鲜明威武肃然，无数琳琅耀目的战利品被堆放在锦塌上高高抬起，一同被展示的还有囚车里的昔日劲敌；二十五将官紧随，队伍最前面是那个年轻的王子，黄金甲胄，白马银鞍，红璎繁缀饰五彩丝绦；他昂首远目，浑身自然而然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骄傲甚至有些挑衅的意味；然而这时他是毫不在乎的，他要的就是让站在长安宫室最高处的人看见，他要的就是全长安城甚至整个中原都看见，都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看着他，记住他，把他的名字牢牢刻在心上，记到骨头里——

　　李，世，民。

　　排除了一切不论，在那一瞬间有的只是极致的，纯粹的，至高无上的——

　　光荣。

　　他缓缓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就要扒开树下的泥土：“埋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却有一只手按到了他手上，高怀德冲他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时候还没到。”

　　赵匡胤心中一动，仍用玩笑的口气问他：“那你说，什么时候算是时候到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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