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BG]长生劫

　　我和齐半仙拿了银钱，在某个小摊上醉得不知身处何处，我不知道东南，他不知道西北。
　　我们两没吃菜，干吃的酒，是以醉得特别狠，齐半仙先是抓着酒摊老板娘的手，阿绮铁嘴长阿绮铁嘴短，那老板娘尚未婚嫁，被气得一张俏脸通红，转身拿了一勺水往他头上就浇下去。
　　齐半仙怒道：“铁嘴你怎么如此调皮，气死爹不成！”
　　于是老板娘叫小伙计举了水桶，朝他头上一股脑浇下去。
　　齐半仙嗷了一声，清醒了几分，总算是放了手，我在一旁只管起哄，道：“老板娘只管辣手，往死了浇！”
　　齐半仙抬头看我，许是想拿杯子泼我，手却停了。
　　“白流光，你哭什么啊。”
　　“哭？”
　　我抹了把脸，竟然还真的是有怪冷的水，道：“许是笑的。”
　　“胡说，”齐半仙酒劲上来，一反往常的儒雅形象，拍了桌子便道：“哭哭哭！喝了三杯就不知道东西南北，只知道哭！”
　　“谁哭了啊！”我也酒劲上了头，冲他一拍桌子道，“谁哭了啊！你说！有什么好哭的！”
　　齐半仙一拍桌子，“你不就哭张家那小哥不喜欢你嘛！他不喜欢的人多了去了，从扬州排到东北，要人人都哭，大半个中国都给你淹了！”
　　我被他说懵了。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与高尊手下那些人吵过的架比走过的桥还多，被冷嘲热讽至双目含泪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却也不至于如此脸红脖子粗地冲着一个男人乱吼。
　　齐半仙把一坛酒夹在胳膊底下，怒道：“老子刚认识霍家大小姐的时候，她不也不瞧不起我嘛！”
　　我想着将他那坛子酒从他胳膊底下抽出来，却不料有人捷足先踢，将那一整坛子酒糟蹋在地，引得那娇俏老板娘一声惊呼。
　　齐半仙大着舌头怒道，“哪个糟蹋物件的？！”

　　齐半仙一抬头，我也转头，正瞧着一十三四岁的姑娘，着着一身桃色旗袍，只身一人提着个行李，半弓着一条腿，笑盈盈地瞧着他，“哟，姐夫～”
　　齐半仙似乎登时清醒了几分，起身走至我身旁，将手里的扇面刷地一开，往耳边死命扇动几下，勉强找回了之前谪仙的定位，也笑，“好久不见，小妹怎得上这儿来了。”
　　“将我姐姐骗走做了堂客，又在这里和妹唧喝酒，让我娭毑知道了，敲碎了你的脑壳，挖了眼珠子喂老鼠子。”
　　那姑娘一口长沙话又干脆又利落，我本就喝得云里雾里，这好姑娘说的，更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见得她好看的脸上一副戏谑神色。
　　我抓了齐半仙的胳膊，道：“这你闺女儿？不错，可好看了，比我这几年看过的所有卖到楼里里头的姑娘加起来都好看，可以甩扬州城那个十多条街了。”
　　齐半仙晃掉我的手，只当我不存在，冲那姑娘赔了个笑，“没呢，我可不认识她，这不是，路上遇到了，喝了几杯酒话有投机嘛。”
　　“去你大爷的话有投机，白十六我和你才没有话说。”我借着酒劲站起来，也冲他一拍桌子，“回家抱着你老婆孩子热炕头去，齐傻仙，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我刚说完这句话，才知觉了哪里有些不对，神思尚未转过弯来，耳边忽的窜出一股子寒气，夹着劲风，使得我耳朵翁的一声作响。
　　我向一旁急避，伸手要抓了那姑娘往旁边躲，却不料脚喝得软了，绊了桌子腿，一个踉跄后腰便撞着了桌子，整个人都往地上栽。
　　我只觉得后领子被人提了丢出了几米，我就地一滚，听得那个小姑娘说了句字正腔圆的官话，“我才是霍家七小姐，有事冲着我，打窑子里的鸡还算不算男人了？！”
　　窑……子……里……的……鸡？
　　我牙关一咬从地上爬起来，侧身避过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哑然失笑。
　　周先生你在天有灵……不……在门有灵，可要明辨是非，我可没辜负你一番教导进窑子卖啊……
　　虽然我说白了是个教鸡文化的……

　　那边霍七姑娘不知哪儿夺的刀，侧手一撑桌子，直接翻过了一张桌子，稳稳落到我旁边来。
　　我赞了声，“姑娘俊功夫，”换来霍七冷哼一声。
　　我有点发窘，右手手肘顺势卸了击向我的某只胳膊上的力，缩了头，从那人腋下钻过，我如今正对的霍七显然是用不惯刀子的，几下不顺手，便丢向了齐半仙。
　　齐半仙接了刀子，却也不使，反倒是将那刀子往那些莫名开打的人群里头掷，换句话说，也就是丢了回来。
　　不巧，正中霍七面前一家伙的后背。
　　那家伙嗷地一嚎就往前扑，霍七抬脚就踢，那家伙便就地滚开去了。

　　齐半仙这人，虽说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但他打架的手法和他的嘴一样贱。他使的是那把黑金边扇子，本就罕见难防，又碰上他这种容易掌握全局的，扇面收收放放，割了对方不少深浅不一的口子，却又捉他不住，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一把扇子玩似的在人群里晃来晃去。
　　我过去就见识过这家伙的本事，那时他一个人这么左摇右晃地，活活晃死了一窝山贼，如今瞧着也只是心生怀念，一旁霍七却急得嚷了几声，那边齐半仙没正经地诶了句，也不知是个什么身法，如同雄鹰似的，几下落到我们身边。
　　霍七冲他翻了白眼，我向右躲了几寸，缠上我的那人一套八卦掌打得虎虎生威，有点不好接近，我索性一退再退，满场乱跑。
　　那厢霍七和齐半仙说了句什么长沙话，我忙着低头摆腰，偶尔侧身接一两招，只听得那齐半仙道什么，“再等个片刻。”
　　霍七泼辣的性子此时藏也藏不住，扯了个嗓子就用官话嚷：“齐半仙，你别蹬鼻子上脸！凭什么我要为了你姘头出生入死的？你对得起湖南的妻儿吗？再说了，你瞧她这样子，分明是想脚底抹油！”
　　这套官话说得顺溜且让我心生焦躁，而且，更让我焦躁的是，我倒是想开溜，不过是溜得却不如这话顺溜——那人的八卦掌击向我腰腹，刁钻难躲。
　　我想着今天这日子就算过到头了，也难免有些怀念秦岭墓里头一觉睡得无知无觉的日子，因此看着那人的神色也算是没付了我这几十年来传得神乎其□□头——我表现得确实临危不惧，不卑不亢。
　　却不料那头霍七虽嘴硬，心肠却是不能再软的，我就听得那先前将我说得龌龊不堪的声音此时一声怒叱，不知从哪个方位窜过来的，身法极快，手臂像是条凭空游来的蛟龙似的，尚在空中便打了个弯，朝那人肩胛骨直击而去，未等我缓过神来，右手已是稳稳在我地上一个侧翻，屈腿，用膝盖处直击那人的颈窝，将那人足足踢出三尺有余。
　　我半转过头，尚未从先前安逸的希冀里回过神来，那边霍七已经怒气冲冲地抽了那落地人的刀子，冲桌子心儿上一拍。
　　“识相的就赶紧来给老娘把家伙放下了！不识相的老娘在这儿就把你们给砍个三截子！”
　　我啧嘴称奇。
　　这霍七平日里说话时的样子端的纤秀，她生得高，身材又有致极了，即便站着也是安静的，但这安静，却安静得出一种风华，一种明艳，如今她不安静了，那种生生挤去你注意力的力量便更大了。
　　而最有魅力的，则是我如今盯着的这双眼睛——盯着那即便怒极，也澄澈到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天真的眼神。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是霍七霍仙姑这辈子火气最旺的几天之一，她胸中千般郁结在心里，根本扯不下去。而她郁结时有个特点——绝不会让得罪她的人好过。

　　若说我之前以为这姑娘虽摆出的是名门架子，但毕竟是大家闺秀，真打起来也未必有我这三脚猫功夫好，却不料这一手露得着实精彩，那身旗袍（我如今看清了，是顶贵的乔其纱）给她添了不少风姿，空中的时候，那双小腿随着开叉一露，就算没有那把刀，也生生地震死那几个舞刀弄枪的糙汉子了。
　　这时齐半仙终于晃悠到我身边来了，看起来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倒也没多说什么，其实也不必多说什么，那一句“今日定有血溅，不说，也是条硬汉子，血光之灾就不至于留给后人了”便足够掷地有声了。
　　他这话出了口，我才忽然意识到，齐半仙其实早就已经变了，他虽然同过去一样，面子上依旧超凡脱俗，但里子里不靠谱的本性早已经沉静下来了，也早就没了过去对世事一片意气风发的棱角。
　　过去他常说，他要找个桃花源似的去处，他从前以为张家是一个，却也逐渐认清了真伪。
　　过去他也常说，我是从桃花源里头来的人，因而他想要将我一并送回桃花源里去。
　　可我没去成桃花源，因为我在找一朵桃花，我想要将他一并带走，或是跟着他，无论是飞到林尽处还是水源头，我都想要跟着他。
　　此时此刻，我丢了桃花，也已经回不了桃花源了。
　　此时此刻，他同高尊像极了，不动声色便能给足威胁，将一切薄弱尖利的锋芒变作了深厚的寒冰。
　　我有些好奇齐半仙口中的阿绮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将他捂得平实，磨得圆滑。
　　是怎样的人，才成了他凡尘里的桃花源。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向她学上一学，只不过，那朵我想带走的桃花，却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花骨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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