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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庆功宴上的疏离
十日授课,转瞬即逝。
最后一场考核在谷中开阔地举行。三十名医官分成六组,需在半个时辰内,依据给定“疫情情境”——模拟发热、腹泻、外伤感染三型病患混杂的场面——完成分区规划、水源查验、防护穿戴、初步诊治四环节。
素问与林循并肩立于高台,沉默观察。
台下,医官们动作迅疾却有条不紊:年轻者负责搭建竹篱分区,年长者查验“水源”(实为茯苓等人提前布置的清水、浊水、含杂质水),中年骨干则迅速为“病患”(由谷中弟子扮演)辨症,轻者引至草棚,重者抬入隔离帐。
艾草烟袅袅升起,沸水陶罐在火上翻滚,麻布面罩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双专注的眼。
蒙肃按剑立于台侧,目光如鹰隼扫过全场。他虽不通医理,却懂阵法与效率——眼前这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的场景,让他眼中闪过赞许。
“时辰到!”
苍术敲响铜锣。
六组医官停手,肃立待评。素问与林循走下高台,逐一查验。
“此组分区尚可,但轻、中区间距不足三丈,易交叉传播。”
“这组水源查验记录详尽,却未标注上游可疑处。”
“防护穿戴规范,但有一人面罩未系紧。”
点评严谨,不留情面。医官们却个个心悦诚服,认真记录。十日的学习,已让他们深刻理解:防疫之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最终,全部三十人通过考核。
蒙肃走上前,肃然一揖:“二位授业之功,蒙某代全军将士谢过。此法推广开来,必活人无数。”
他转身,面对众医官,朗声道:“即日起,尔等归营后,须将此法传授同袍,并在所辖营地推行防疫规程。三月后,大王将派御史查验成效——做得好,重赏;懈怠者,军法处置。”
“诺!”三十人齐声应喝,声震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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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庆功宴
是夜,灵枢谷难得张灯结彩。
谷中央的空地支起长案,摆满酒食:石叔猎来的野味炙烤得金黄流油,茯苓带女弟子们蒸的粟米糕松软香甜,苍术取出窖藏的桑落酒,酒香醇厚。更难得的是,蒙肃命人从山外运来新鲜瓜果,在这个时节堪称奢侈。
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一张张欢欣的脸。
医官们卸下十日紧绷的心神,开怀畅饮。有人拉着柴胡比剑——自然是输得狼狈却大笑不止;有人围着苍术讨教古方;更多人则聚在林循身边,追问那些奇妙的“未来医理”。
“林先生,您说的那个‘细胞’,当真万物皆由它组成?”
“是,就像垒墙的砖石。”
“那‘细菌’与‘病毒’又有何区别?”
“细菌可独立存活,病毒必须寄生……来,我画图解释。”
林循被围在中央,耐心解答,手中炭笔在石板上飞快勾画。火光跳跃,映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短发被夜风吹得微乱,却更添几分蓬勃生气。
素问坐在稍远的案边,安静饮酒。
她今日换了身浅青色深衣,发间仍是那支桃木簪。手中执一陶盏,桑落酒的清甜微辛在舌尖化开,目光却落在人群中央那个身影上。
看着他比划讲解时发亮的眼睛,看着他被追问时无奈又好笑的神情,看着他与年轻医官勾肩碰盏时爽朗的笑——那样明亮,那样鲜活,那样……融入此间。
而她,却仿佛隔着层透明的屏障。
“姬先生,”一位白发老医官端着酒盏走近,恭敬行礼,“学生敬您一盏。此次受训,茅塞顿开,方知医道无穷。”
素问举盏回礼:“先生过誉。医道本就在切磋中前行。”
老医官感叹:“是啊……只是如您与林先生这般,古今相融、彼此成全的,实属罕见。二位真乃天作之合。”
素问指尖微微一颤,酒液轻漾。
“多谢。”她轻声说,饮尽盏中酒。
老医官离去后,她又独自坐了回去。
热闹是他们的。
欢笑、喧嚷、火光、酒气……这一切如此真实,却又如此遥远。她自幼在灵枢谷长大,习惯了药香与寂静,习惯了独对青灯竹简,习惯了在浩瀚医海中踽踽独行。
直到他坠崖而来,莽撞地闯入她的世界。
带来匪夷所思的知识,带来天马行空的实验,带来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关切,也带来……这种让她无所适从的热闹。
“师父,”茯苓端着糕饼凑过来,脸颊被火烤得红扑扑,“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去和林先生说话吗?那些医官老缠着他问东问西……”
“无妨。”素问微微一笑,“让他尽兴。”
茯苓眨眨眼,还想说什么,却被柴胡拎走:“就你话多,苍术叫你去添酒。”
人群中央,林循终于脱身,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到素问独坐的身影时,他眼神一软,正要过去,却又被两名年轻医官拉住:
“林先生!那个‘血液循环’图,学生还有些不明……”
素问垂眸,将盏中残酒饮尽,悄然起身,离开了喧嚣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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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独处
她走到谷后那片熟悉的药圃边。
这里远离宴席,只闻虫鸣唧唧,夜风拂过药草,沙沙轻响。月光清冷如霜,洒在当归、黄芪、甘草的叶片上,泛起银白微光。
素问倚着一棵老杏树,仰头望月。
今夜的月是上弦月,弯如银钩,旁缀几粒星子。她忽然想起许多个这样的夜晚——独自在此辨识药性,记录月相与药效的关系,或只是静静坐着,听风声过谷。
孤独吗?
曾经不觉。医道便是她的全部,青囊之中自有天地。
可现在……
“素问?”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些急,踩碎了草叶。
她没回头。
林循走到她身侧,气息微促,带着淡淡的酒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舒服吗?”
“没有。”她轻声说,“只是有些吵。”
林循沉默片刻,在她身旁坐下,也仰头看月。
“今天……很开心。”他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柔和,“那些医官,虽然一开始将信将疑,但最后都认真学了。你知道吗,刚才那个最年轻的小医官跟我说,他回去后要在自己家乡的村里推行喝沸水、分病患。他说,他娘就是去年染疫去的,如果早懂这些……”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们能改变一些事,真的。”
素问侧过脸看他。
月光下,他的轮廓格外清晰,眼中映着月色,亮得惊人。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对世界充满希望与行动力的光芒。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林循察觉她的安静,转过头:“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这十天你讲得最多,又要演示又要批改考核……”
“林循。”她忽然打断他。
“嗯?”
素问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月亮,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
“热闹是他们的。”
林循一怔。
“我自幼在谷中长大,师父早逝,师兄们陆续离去,只余我与十二弟子。”她缓缓说道,“习惯了独对青灯,习惯了寂静长夜,习惯了医道为伴,便不觉孤独。”
夜风吹起她额前碎发。
“直到你来。”
她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月光下,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漾着难以言喻的波澜:
“你带来光,带来声音,带来我从未想过的可能。你让我知道,医道可以这样宽阔,世界可以这样鲜活。”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可是林循,我习惯了孤独……直到你来。”
“我怕习惯你在。”
话音落下,虫鸣似乎都静了一瞬。
林循怔怔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攥住,又酸又软。
他忽然明白——她不是不喜欢热闹,不是不欣慰于改变。只是这一切变化太快,太汹涌,而她是一座习惯了千年寂静的山谷。他的到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春汛,漫过她的堤岸,让她在欣喜之余,也感到无所适从的恐慌。
怕习惯他在,怕依赖这份温暖,怕有朝一日若他离去……
这片山谷,是否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片她熟悉的、安全的寂静?
林循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
“素问,”他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坚定,“如果害怕习惯,那就不习惯。”
她抬眸。
“我们慢慢来。”他看着她,眼中映着她的身影,“一天习惯一点,一年习惯一些。如果你喜欢安静,我们就多待在药圃;如果你想听热闹,我就把外面的事情讲给你听。如果你怕我走……”
他握紧她的手:
“那我就留下来,留到你再也不怕为止。”
月光静静流淌。
素问看着他,良久,眼眶微微泛红。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
这是一个极轻、极克制,却让林循心跳骤停的动作。
他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慢慢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夜风微凉,他下意识想脱外衣给她,却发现自己只穿了一层深衣——倒是她,肩头衣料单薄。
于是他悄悄伸出手臂,虚虚环住她的肩。
没有更近,只是挡去了侧面来的风。
素问没有动。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坐在老杏树下,看月上中天,看星子渐密。
远处庆功宴的喧闹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温柔的纱。这里只有药草清香,只有月光如水,只有彼此轻缓的呼吸。
很久以后,素问才轻声开口:
“林循。”
“嗯?”
“谢谢你来。”
林循笑了,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
“谢谢你接住我。”
那夜,他们坐到宴席散尽,篝火熄灭。
直到茯苓提着灯笼找来,小声说:“师父,林先生,该回去歇息了……”
两人才起身,衣袖交叠,手指在黑暗中悄悄勾住。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仿佛要一路延伸至时光尽头。
而有些恐惧,在相依的温度里,悄悄融化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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