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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
秋柔觉得自己是个俗人。
就像鲁迅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膀,立刻想到□□-体……中国人的想象只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再见聿清那一刻,秋柔也轻而易举沦落到这种大俗之境。
她看见远处聿清漫不经心垂在身侧的手,想到的却是那晚搭在她膝盖上、掌心温暖而干燥的淡淡触感,那夜他漂亮的唇循循善诱,秀逸眉眼也逐渐染上欲色。
有些东西一旦越了界,就再也回不到当初。
就像故事里一辈子都在戒毒、心性坚忍的神父,弥留之际的最后遗言,不是对上帝的祷告,也不是生命的总结,而是:
“再让我吸一口吧。”
无法抑制地,再一次吧、再一次。
秋柔扒着椅背,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她问走回座位的胥风:“胥风,你帮我看看,门口站着的是人是鬼?”
胥风没有回头,他瞥了一眼秋柔,淡声道:“是你哥。”
于是秋柔花费了两个月修磨得老僧入定、四大皆空的那颗心,一下如妖风肆虐,顷刻停摆,她重又跌入软红十丈、红尘客梦里。
真没用啊。
此时终于搭好了戏台。《千年等一回》前奏中池烬生扮演的许仙上台捧读:“千年修得同船渡!啊!那一日西湖畔,我遇见了一位女子——”
台下同学们哄堂大笑,而秋柔恍若未闻。
胥风低头安静地指尖掐着掌心,掐到泛起紫印红痕,他低声提醒:“秋柔。”
开场了,你也该回头了。
然而话没说完,身旁那人蓦地站起身,提着裙摆像一阵风跑离了他的视线。秋柔穿着轻盈蓬松的蓝色礼服,就这样飞扑到聿清怀里。
聿清被人撞得退了半步,忙扶稳她,笑道,“晚会还没结束呢,急什么?”
又习惯性掂了掂秋柔,有些无奈:“本来才几两肉,又瘦了。”
秋柔闷在他怀里不答,聿清轻轻推了推她示意周老师在。秋柔才老实站好,跟老师打了声招呼。
“你们兄妹俩关系挺好,挺不容易。”周老师拍拍聿清的肩。
周老师感慨:“秋柔啊,最近你忙竞赛的事情我们老师都看在眼里,知道你努力肯下功夫,但人不能绷得太紧。你得把它当成一场马拉松,保存实力、坚持下去才最重要。”
“你哥为了你隔三岔五跟我打听情况,一听说你最近状态不对,还特意大老远的从北京赶回来。”
“你听你哥和老师我一句劝,这两天先回家啊,让你哥带你玩两天休息休息。”
会堂后门直通校体育馆大门,大门没关,老师走后,秋柔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抖。聿清脱了件大衣给她穿上,又将自己的围巾取下给她围好,细心遮住了她胸前裸露的大片肌肤。
秋柔抬眼想说话,聿清却摇头:“先看完你们班这出话剧吧。”说完按着她的肩让她转过身,在身后半搂着她温声提醒:“精彩的部分快到了。”
台上《白蛇传》正演到高潮,五月初五端阳佳节,甄净饰演的白素贞百般推辞无果,艰难吞下雄黄酒后原形毕露。
紧接着台上喷洒干冰,烟雾缭绕中,一条卡通版大头宝宝蛇横空出世。
池烬生版许仙瘫坐地上连连后退:“妖怪啊,妖怪!”他说完眼皮一翻,晕倒在地。甄净撅起嘴跑过去要给他人工呼吸,台下又是一阵爆笑。
甄净在笑声中蹲下身,用长袖遮住两人。其实每次彩排到这一步就可以了,不用真亲。可甄净却借着长袖遮掩低下头,颤抖地、一触即分地,在池烬生唇上飞快落下了一吻。
池烬生一僵,猛然睁大眼。
甄净对上他视线,笑容有些复杂,“上次的事情,还是感谢你。”
未等池烬生反应,甄净匆匆起身又转入下一幕。偷盗仙草、水漫金山……章虞在剧本里借自己饰演的小青之口,将池烬生斥得一无是处,骂他狼心狗肺、虚情假意,接受不了白素贞的本质,只看外表。
说完小青悲愤地纵身跃入法海紫金钵里,心甘情愿跟白素贞一起被镇压,故事就这样草草结束。
曲终人散。聿清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捏捏她的手:“你喜欢么?”
秋柔蹙眉:“改得不好,悲剧不好。”
聿清匪夷所思:“你从哪看出来是悲剧?”
“许仙都没有跟白娘子在一起,”秋柔走向后台换衣服,“而且小青也被关进去了,就不能替他们复仇了。”
“从小青的角度来看,”聿清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许仙没跟白娘子在一起,而小青却能永远待在白娘子身边。
毕竟有些人只要能待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结局。
秋柔将围巾脱下甩给聿清,双手将他往外推:“听不懂,听不懂,我要换衣服,快出去臭流氓!不准偷看!”
“那我在门外等你。”聿清笑了笑。
我倒真希望你不懂。
-
夜里,秋柔一回到房间就睡了个四仰八叉。等半夜再醒来推开房门,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家。
这两个月聿清没在,她又忙着学习,家里被弄得一团糟。
衣服要积成小山,才舍得纡尊降贵放进洗衣机里临幸一番。地板秉承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压根儿没拖过。沙发上堆满了各种图书、杂物,连个落屁股的地儿也没有。
但现在,她一推开门,先飘来的是淡淡的柠檬味清香。半夜走道亮着灯,地面被聿清用清洁剂拖得锃亮反光,甚至她房门外摆放的毛拖鞋底面都被聿清给刷干净了,倒竖着立在房门口。
她走出来,看见沙发上被分门别类叠成一小摞摞的秋季衣物,这些都是准备放进旁边衣物箱里的——因为每次换季,聿清都只留应季衣物在衣柜。
加湿器摆在茶几旁,冒着氤氲迷离的水雾。
然后她被厨房传来的动静吸引了注意,浓郁的炖鸡肉香味在整个屋子里弥漫。秋柔吸了吸鼻子,刚想过去看看,聿清已经将碗从厨房端了出来。
他快速放下,被烫得捏了捏耳朵,目光扫过秋柔的光脚丫:“怎么不穿鞋?”
多么稀松平常的家长里短。
灯光没有给白瓷地板带来任何温度,秋柔望向他,一瞬间产生了似梦非梦的恍惚。
“快去穿上吧别着凉了,”聿清舀了勺汤,眼也没抬地随口道,“醒了刚好,过来喝点儿汤暖暖胃。”
她回过神,忍住一瞬间鼻酸,回房门口将拖鞋穿上,沉默地接过聿清递来的勺子闷头喝汤。
聿清在一旁剥明天煮汤用的干桂圆,他手指修长有力,稍微使劲儿桂圆就滚了出来,扔进盆里。
聿清分了些心神瞥秋柔一眼,又一眼,最后还是没忍住多嘴:
“非得喝那么急,真不怕给自己烫着。”
刚说完就一语成谶,秋柔“啪”一下把勺子丢碗里,伸出舌头“斯哈”乱叫,她给自己扇着风,疯狂捶桌。聿清忙将她那碗汤挪远点儿。就听她大舌头指着他鼻子骂:
“都怪泥,泥个臭乌鸦坠!”
“窝坠讨厌泥!”
“好了,别急,”聿清一愣,哭笑不得,“有那么严重么,过来点儿我看看。”
他说着停下剥桂圆的动作,捏起秋柔下巴,垂眼仔细瞧了瞧她的舌尖。正想开口。
视线不经意从舌尖掠上,忽然撞进她疼得水汽汪汪的眼眸。她瞳仁幽黑,含烟带水,聿清指尖微顿,心脏狠狠一跳。
他几乎是狼狈地松开了手。而秋柔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默然片刻,安静低下头喝汤再没有说话。
聿清剥完桂圆先回房间。秋柔洗漱完躺在自己床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睡太饱了,还是吃太撑了,她木然地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在脑海里理顺南北朝政权更迭,一会儿给化学方程式配平,一会儿冷静地分析气候洋流……
最后翻来覆去,脑子里只剩下聿清那张唇。
等自己意识再清醒,她已经拧开聿清的房门,蹲在床边。
她身随心动伸出食指,指尖轻覆在他温软的唇瓣捻了捻,偷腥似的掀起眼皮,却在静默中跟聿清对上了视线。
原本该睡着的聿清此刻睁着眼,目光静而沉。
聿清半撑起身,衣领在肩部稍微滑落,露出一截性感的锁骨,他低头轻声道:“你——”
秋柔抬脸神色茫然打断他:“哥,我在梦游。”
聿清微微歪头,不可置信地笑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在梦游,”秋柔大起胆子,微起身垂下眼睫,在他漂亮的唇上飞快啄了一口。见没反应,又在聿清呆滞的神色中捏起他下巴,含住唇瓣吸了吸,
“其实我没醒。”
聿清的唇比想象中还软,带着他特有的清冷气息。
秋柔亲完自觉打通了任督二脉,人一下开阔了。
她顺遂心意飞快爬上聿清的床,钻进他暖融融的被窝里,爽得连翻几个跟头。理直气壮胡扯:“现在梦游的柔柔要在你房间睡觉了,你不可以拒绝我叫醒我,不然可能会让对方精神失常,这个你该听过吧?”
聿清脸上那点儿笑意一点点消失。
他嘴上还残留着秋柔霸道的气息,想抬手擦,最终还是面无表情一一舔掉。
“你放心,”秋柔伸出食指中指发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不过梦游的我做什么我不能保证。”
“这话不应该我问你么,”聿清撑起半边身子,缓声道,“你上了我的床,不怕我做什么?”
秋柔歪头:“你想对我做什么?”
聿清别开眼不置一言。月色如水,将他精致的侧脸笼上一层温润的光泽。
再回过头时他眸光微敛,眼神晦暗难辨。聿清嘲讽地轻声问:“所以,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因为他的一副好皮囊、不堪的过往,秋柔可以娇蛮无理、恣意妄为地在他身上发泄一切。发泄脾气、发泄不满、发泄痛苦……甚至发泄性-欲。
她根本不懂爱,她只是贪恋他的身体,把他当成了人皆可上、毫无尊严的鸭-子。
仅此而已。
聿清想到这有一刻伤神,又很快将所有情绪吞下了肚。
秋柔默然片刻,心灰意冷道:“所以抱抱也不可以了对吗?”
聿清自认为忍耐力极佳,唯独在秋柔这里他却屡屡破戒。他刚铸起来的铜头铁臂,几乎在她委屈开口第一次字就立马丢盔弃甲。
聿清闭上眼心想好吧,算了我认命了,她想怎样都可以,怎么想我都可以。
我是禽兽、我不是人,我怎样都认了。
聿清颓然躺下来手臂挡眼平复心情,最后还是侧过身,将秋柔抱进怀里。他手掌从她后脑勺抚至背,轻拍:
“早点睡吧,晚安,柔柔。”
而秋柔所有强装的镇定、泰然,在这个温暖紧密的怀抱中终于土崩瓦解。
两个月了,冰冷冷的家终于出现一丝活人气息。
过去她数着雪花飘落、饮水机上水桶升腾破灭的气泡数量,熟练地转换为对日复一日时间流逝的感知。
她甚至一度以为聿清不会再见她。
可他还是没有,聿清从来不会拒绝她。
聿清的呼吸逐渐变得轻浅,秋柔久久没能入睡。她从他怀中抬起眼,望见窗外露出一小片外面的夜景。
窗帘没有完全拉上,外面鹅毛大雪松软地片片落在窗台,堆了厚厚一层。
窗面结了纯白晶莹的冰花,屋外微弱的风声不断。
可无论外面再如何刮风下雨、风雪交加,他们还是可以安然地躺在家里,像彼此唯一趁手的暖炉,互相慰藉取暖。
因为这是家,是避风港,是所有安全感的源头,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秋柔此刻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聿清宁愿放弃所有尊严被人包-养,也不愿卖掉这栋房子。聿清倾其所有,只为了告诉年幼的秋柔:
你看,你多像个正常的孩子。
不用忍饥挨饿,更不会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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