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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第二天下午,雪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澄净的灰蓝色,阳光稀薄,没什么温度,但光线明亮,将积雪照得晶莹剔透。陈屿如约在两点左右来到书店,手里除了惯常的背包,还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两个烤得金黄喷香的红薯。
“路上买的,趁热。”他将红薯递给沈念,自己脱了外套,里面是件深蓝色的抓绒衫,看起来温暖舒适。
红薯的甜香立刻弥漫开来。两人在窗边坐下,就着热茶,慢慢剥着吃。红薯烤得极好,外皮焦脆,内里绵软甘甜,热气腾腾。简单寻常的食物,却让人从胃里暖到心里。
“上午问过刘老师了,”沈念吃完最后一口,擦着手说,“他很乐意帮忙。说那个老街坊绘画小组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当时有十几位住在附近的中老年人参与,持续了大概一年,画了近百幅作品,主要是水彩和素描,内容就是这一片的老街巷、老房子、还有日常生活场景。后来因为场地和组织者时间问题,小组就慢慢散了。不过,那些画大部分还留着,刘老师说可以联系一下当时的几位核心成员,看看是否愿意接受访谈,也看看那些画。”
“太好了!”陈屿眼睛一亮,立刻拿出笔记本记录,“这简直是意外之喜。绘画作品本身就是珍贵的视觉档案,如果还能结合创作者的讲述,价值就更大了。沈念,你又帮我打开了一扇门。”
“是刘老师热心。”沈念说,“他给了两位当时比较积极的阿姨的联系方式,说可以先问问她们的意思。”
“好,我记下了。这两天我先电话联系一下,如果对方同意,我们再约时间见面。”陈屿做事向来有条理,“另外,文稿第三部分的大纲,我昨晚细化了一下,你帮我看看逻辑是否通顺?”
他将平板电脑推过来。沈念仔细阅读着。这一部分,陈屿将“旧书痕”作为一个小型文化空间维系社区记忆的案例写了进去(当然隐去了店名和沈念的真名),也提到了即将进行的、关于老街坊绘画小组的调研计划。整体思路清晰,从“消逝”到“留存努力”再到“新形式的萌芽”,层层递进,最后落脚在“记忆的韧性”与“普通人的文化创造力”上,基调温暖而富有希望。
“我觉得很好。”沈念看完后说,“特别是把书店这种微小空间的作用点出来,很真实。不过,关于绘画小组的部分,可能需要等访谈和看到画作之后,再补充具体内容。”
“对,这只是个框架。”陈屿点头,“所以接下来,除了文稿修改,重点就是推进这个新线索。另外……”他顿了顿,看向沈念,“二楼的书整理完了,仓库也空了。好像……暂时没什么需要一起整理的大工程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完成一项长期任务后的轻松,也有一丝若有所失。确实,过去一段时间,共同清理旧物、分类归档,成了他们之间最稳定也最自然的联结方式。
沈念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书店里那些高耸到天花板的书架。“还有很多书……没有仔细整理过。进货的时候,大多是粗略分类就上架了。有些架子上,不同类别的书混在一起,找起来不方便。”
陈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慢慢扬起:“那……我们接下来,系统地把书店里的书,重新分类整理一遍?做个更清晰的索引?这工程可不小,恐怕比清空仓库耗时还长。”
他的提议带着跃跃欲试的意味。沈念看向他,点了点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时间有的是。”陈屿笑了,笑容舒展,“而且,整理书店里的书,比整理仓库里的杂物有意思多了。说不定还能发现不少宝藏。”
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下午剩下的时间,他们没有立刻开始大动干戈,而是先做规划。沈念拿出书店的平面草图(她自己早年画的,很粗略),和陈屿一起,重新规划书籍的分类区域和大致排架顺序。文学、历史、哲学、艺术、自然科学、生活、外语、古籍杂项……他们讨论着每个大类的细分,以及如何兼顾读者查找的方便和空间利用的合理。
“儿童读物和连环画可以单独设一个小角落,放在靠窗光线好的地方。”陈屿指着草图一角建议。
“嗯,还有这些本地文史资料,虽然数量不多,但应该集中放置,方便像你这样的研究者查找。”沈念补充道。
两人头凑在一起,对着草图写写画画,气氛专注而融洽。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木质桌面上,紧密地靠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天,陈屿只要没有外出公务或必要的项目会议,下午都会过来,和沈念一起,开始这项浩大的“书店再造”工程。他们从最靠门口的文学类书架开始,将所有的书搬下来,拂去灰尘,重新按照国籍、时代、体裁进行精细分类,淘汰掉一些品相过差或毫无价值的,再将分类好的书重新上架,并在书架侧面贴上临时的手写分类标签。
过程繁琐至极,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但两人都沉得下心。沈念负责主要的分类判断,她对书籍的内容和版本有着直觉般的敏锐。陈屿则负责搬运、清洁和归架,动作稳当,力气也足。他们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只在喝水或短暂休息时交谈几句,话题也紧紧围绕着手头的书:这本品相如何,那本属于哪个子类,某位作家的作品是否收全了……
在整理一套八十年代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选》时,陈屿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薄薄的诗集,封面是深蓝色的星空,书名是《守夜人》。他翻开扉页,里面有一行娟秀的钢笔字:“给屿。愿你有诗,有远方。1989.6.30。”
他拿着书,动作顿住了。沈念正在旁边给一套《鲁迅全集》归类,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过头来。
陈屿将诗集递给她,指着那行赠言,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讶异和遥远回忆的神情:“这字迹……好像是我一个高中同学的。她后来出国了。没想到这本书,会流落到这里。”
沈念接过诗集,看了看那行字。字迹清秀,祝福真挚。一本承载着少年情谊和离别赠言的书,在三十多年的时光里辗转流离,最终静静地躺在旧书店的角落,被当初的受赠者无意中重新发现。这巧合,让人不由感慨时光的奇妙与无情。
“要留下吗?”沈念轻声问。
陈屿看着那本书,沉默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略带伤感的笑意:“不用了。有些东西,记住比拥有更好。让它留在书店里吧,也许会遇到下一个需要它的人。”
他将书小心地放回待上架的那一堆里,动作轻柔。沈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继续手头的工作。但这个小插曲,像一粒投入心湖的微尘,漾开浅浅的涟漪,让他们更加意识到,手中经过的每一本书,都可能附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人生片段,而他们的整理,某种意义上,也是在打捞和重置这些时间的碎片。
日子在油墨与灰尘的气息中平稳流逝。书店在他们手下,一点点发生着变化。书架变得井然有序,分类逐渐清晰,寻找一本书不再是大海捞针。偶尔有熟客进来,会惊讶地发现书店似乎“亮堂”了不少,找书也方便了许多。沈念只是淡淡地说:“最近有空,整理了一下。”
陈屿的绘画小组访谈也进展顺利。两位阿姨都很热情,不仅接受了访谈,还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画作。那些用色朴素、笔法稚拙却充满感情的画,生动地再现了早已消失的街巷风貌和市井生活,让陈屿和沈念都深受触动。这些素材,被陈屿精心编织进文稿之中,成为论述“民间记忆创造力”最有力的例证。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他们整理到了书店最里面、也是最高的一排书架。这里存放的多是大部头的套书、画册和工具书,平时少人问津,积灰颇厚。沈念踩着梯子,小心地将上层的书一摞摞搬下来,陈屿在下面接住,拂去灰尘。
在搬动一套厚重的《辞海》时,沈念的手指在书架最顶层靠里的角落,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它被塞在书架和墙壁的缝隙里,很不显眼。
“这里还有东西。”她说着,小心地将那个包裹抽了出来。包裹不大,方方正正,牛皮纸已经发黄变脆,用细绳捆着。
两人将包裹拿到窗边的桌子上。陈屿小心地解开细绳,剥开牛皮纸。
里面是几本笔记本,还有一叠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写满字的稿纸。笔记本的封面是那种老式的硬壳,印着“工作笔记”字样,但里面记录的并非工作,而是日记和随笔。稿纸上的字迹,和笔记本里的一样,端正清秀,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他们翻开最上面一本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林静。日期从1975年开始。随意翻阅几页,内容多是关于读书心得、生活随感、对时局的简单看法,偶尔有些简笔的花草素描。文字细腻,带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含蓄而真诚的思考。
稿纸则是一些未完成的短篇小说的草稿,题材多是围绕家庭、情感和理想,文笔流畅,情感真挚。
“看来,是另一位有文学爱好的……前辈。”陈屿低声说,轻轻翻动着那些脆弱的纸页,“这些东西,怎么会塞在那种角落?”
沈念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以前某位客人遗落的,或者……也是某个无处安放的遗存?”
他们继续翻阅。在一本笔记本的中间,夹着一封没有信封的信。信纸是那种带淡雅底纹的笺纸,上面的字迹更加娟秀温柔,开头是“静姐如晤”,内容是对某本书的讨论,以及对收信人近期“心情郁结”的安慰和鼓励,落款是一个单字“梅”,日期是1980年春。
信里提到“听闻你调动工作一事受阻,心中甚为挂念”、“文学虽好,终是寄托,生活还需向前看”等语。字里行间,是女性之间细腻的关怀与共情。
这封信,连同这些笔记本和稿纸,勾勒出一个名叫林静的女性在七八十年代的生活与精神世界:她热爱文学,勤于思考,可能在工作或生活中遇到挫折,有着一位知心的女性朋友“梅”。她的文字和未完成的创作梦想,最终被捆扎起来,塞进了旧书店书架顶层的角落,沉寂数十年。
“这些……”陈屿看着这些纸张,神情复杂,“又是一位被时光掩埋的、有故事的人。”
沈念轻轻抚过信纸的边缘,仿佛能触摸到那个陌生女性彼时的温度与怅惘。“要像李老师的木箱那样,试着寻找物主吗?”她问。
陈屿沉吟良久,摇了摇头:“线索太少了。只有一个名字‘林静’,一个朋友‘梅’,没有具体单位、地址,年代也久远。寻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顿了顿,“而且,这些是纯粹的私人文字和创作草稿,比李老师那些证书信件更加私密。即使找到后人,是否愿意接收,或者是否愿意这些私密文字被陌生人看过,都是问题。”
他的考虑很周全。“那……怎么办?”
“或许,”陈屿看着那些笔记本,缓缓说道,“我们可以将它们作为‘匿名私人手稿’处理。不刻意寻找主人,也不随意丢弃。就……暂时由你保管?或者,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将它们和我自己的研究资料放在一起,确保它们被妥善对待。也许将来,如果真的有缘,会有人来寻找它们。或者,就让我们成为它们最后的读者和守护者,记住曾经有一个叫林静的人,这样真诚地生活过、思考过、书写过。”
这个提议,带着一种深切的尊重和对无常的坦然接受。沈念看着那些静默的纸页,又看看陈屿认真的脸庞,点了点头:“好。先放在我这里吧。和那只木箱……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木箱承载的是明确的遗愿和沉重的牵挂,而这些笔记本和手稿,更像是一段被封存的、未完成的青春与梦想,轻盈些,也更飘渺。
他们将“林静”的遗物重新用干净的纸张包好,放在一个干燥的盒子里。陈屿在盒子上贴了张标签,简单写上“匿名手稿(林静?),约1970s-1980s,于书店顶层书架发现”。
做完这些,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书店里安静下来,只有新整理好的书架沉默矗立,散发着纸张和木头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今天……又发现了一段历史。”陈屿靠在书架上,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脖颈,语气感慨。
“嗯。”沈念也看着那个新放的盒子。整理书店,仿佛一场不断深入的考古发掘,每一层尘埃之下,都可能隐藏着陌生人的生命印记。而他们,像两个偶然的探勘者,小心翼翼地拂去尘土,辨认纹路,试图理解,然后决定是将其重新掩埋,还是轻轻捧起,给予一隅安宁的存放。
“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陈屿说,“明天周日,休息一天。下周一继续?”
“好。”
陈屿穿上外套,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书店。在渐渐昏暗的光线里,整齐的书架轮廓分明,那个装着“林静”手稿的盒子,静静待在柜台一角。
“有时候觉得,”他轻声说,像自言自语,“我们不是在整理书店,而是在整理时间的河床。打捞上来的,都是被水流冲散的东西。”
沈念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将雪后的街道染上温柔的色泽。
“幸好,”陈屿转过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
沈念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幸好不是一个人。在这条打捞时光碎片的漫漫长路上,有人并肩,有人懂得,有人一起决定哪些该珍藏,哪些该放手,哪些该铭记。这本身,或许就是对抗遗忘最温暖的方式。
陈屿离开了。沈念锁好店门,却没有立刻上楼。她走到柜台边,看着那个新添的盒子,又望向窗外沉静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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