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三年后，九月初，大学开学季。

　　白偌昕拖着行李箱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抬头看着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叶子还是绿的，但已经能感觉到初秋的凉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考上了这所省内重点大学的文学院。三年时间，从生病休学半年，到慢慢恢复，重新回到学校，拼命追赶落下的功课，再到高考冲刺。每一步都不容易，但每一步她都走过来了。

　　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至少可以正常生活学习了。她依然需要定期复查，依然需要按时吃药，依然不能太劳累。但比起三年前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已经好太多了。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男生走过来，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

　　白偌昕摇摇头：“不用了，谢谢。我宿舍就在前面。”

　　男生点点头，走开了。白偌昕继续往前走，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就是大学了。新的开始，新的生活，新的可能性。

　　她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登记，拿钥匙。宿舍在五楼，没有电梯。她提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三楼时，已经有些气喘，额头冒汗。

　　“需要帮忙吗？”又一个声音响起。

　　这次是个女声。白偌昕抬起头，看到一个短发女生站在楼梯转角处，手里也提着行李箱。

　　“还好，马上就到了。”白偌昕说。

　　“一起吧，我也住五楼。”女生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她行李箱的一边，“我叫周晓薇，新闻系的。你呢？”

　　“白偌昕，中文系的。”

　　“哇，中文系，才女啊！”

　　两个女生一起把行李箱抬上五楼，找到了各自的宿舍。白偌昕的是508，周晓薇的是512，正好斜对门。

　　“以后就是邻居了！”周晓薇爽朗地笑，“有空串门啊！”

　　“好。”

　　白偌昕走进508。宿舍是四人间，但另外三个床位还空着，她是第一个到的。她选了靠窗的床位，开始收拾东西。

　　铺床，挂蚊帐，整理书桌，摆放日用品。动作很慢，但很仔细。每做完一件事，她都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喘口气。医生说了，不能着急，要慢慢来。

　　收拾得差不多时，已经是中午了。她拿出手机，看到妈妈发来的消息：“到学校了吗？安顿好了吗？”

　　她回复：“到了，宿舍收拾好了。一切都好。”

　　“按时吃药，注意休息。周末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好。”

　　放下手机，她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操场，有几个男生在打篮球。阳光下，他们奔跑，跳跃，投篮，充满活力。

　　她突然想起了王浩晨。想起初二时，他在操场打篮球的样子。想起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金边，想起他投篮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日记里写的那句话：“你每次打篮球，就像有一把光照在你身上。”

　　三年了。自从初中毕业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他去了一中实验班，听说他考了全市前十，听说他应该去了更好的大学。

　　他们的人生，就像两条相交后的直线，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

　　这样也好。白偌昕想。有些回忆，就让它留在过去吧。有些遗憾，就让它成为成长的代价吧。

　　现在，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下午，她去学院报到，领了教材和课表。第一周的课不多，主要是新生入学教育和一些基础课程。她仔细看了看课表，周一下午有节大课《文学概论》，是几个专业一起上的。

　　周一，开学第一天。

　　白偌昕提前十分钟来到阶梯教室。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她找了个中间靠走道的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和笔。

　　陆陆续续有更多学生进来。教室渐渐坐满了，嘈杂的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白偌昕低着头，假装在预习课本，但其实有些紧张。大学的第一节课，会是什么样子呢？

　　上课铃响前一分钟，一个男生匆匆跑进教室。白偌昕听到脚步声，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然后，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走进来的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背着黑色双肩包。头发比三年前长了一些，但那张脸，那个轮廓，那双眼睛——

　　是王浩晨。

　　不，不可能。王浩晨应该去了更好的大学，不应该在这里。

　　但那个人已经走过来了，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放下书包，转头对她笑了笑：“同学，这里没人吧？”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清朗，干净，带着少年特有的质感。

　　白偌昕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她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看清楚这是不是幻觉。

　　“同学？”王浩晨——或者说，那个长得像王浩晨的人——又喊了一声。

　　白偌昕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没人。”

　　“谢谢。”他坐下，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

　　白偌昕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课本。但那些字在眼前跳动，进不了大脑。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她用余光偷偷打量旁边的人——侧脸，鼻梁，下巴的线条，还有握笔的手指。

　　每一个细节，都和王浩晨一模一样。

　　可是怎么可能？王浩晨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和她上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学院，同一节课？

　　难道……难道他认出了她？难道他是故意来的？

　　不，不会的。三年了，她变了。她瘦了很多，脸色比以前苍白，头发也剪短了。而且他应该早就忘记她了。那些尴尬的过去，那些被公开的秘密，那些决裂的瞬间，他应该不想再记起。

　　也许……也许只是长得像？世界上有长得像的人。

　　上课铃响了，老师开始讲课。但白偌昕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旁边这个人身上。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能听到他翻书的声音，能感觉到他偶尔轻微的移动。

　　一节课五十分钟，对她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下课铃响了。老师宣布下课后，教室里顿时喧闹起来。学生们收拾东西，三三两两地离开。

　　白偌昕也匆忙收拾书包，想赶紧离开。但旁边的人突然开口：“同学，你也是中文系的吗？”

　　她僵住了，慢慢转过头：“是……是的。”

　　“我也是。”他笑了，那个笑容——天啊，那个笑容也和王浩晨一模一样，“我叫阳渝昗。你呢？”

　　阳……渝昗？不是王浩晨？

　　白偌昕的大脑一片混乱。她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破绽。但他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真诚，完全不像是伪装的。

　　“我……我叫白偌昕。”她听到自己说。

　　“白偌昕。”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很好听。以后就是同学了，请多关照。”

　　他伸出手。白偌昕看着那只手，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

　　他的手很温暖。

　　“那我先走了，下节课见。”阳渝昗背上书包，朝她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了教室。

　　白偌昕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个背影，那个走路的方式，那个背包的姿势——

　　都和王浩晨一模一样。

　　可是名字不一样。阳渝昗，不是王浩晨。

　　难道真的只是长得像？可是怎么可能像到这种程度？

　　她慢慢走出教室，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切——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名字。

　　阳渝昗。

　　她突然想起初三那年，隐约听说过王浩晨父母离婚的事。听说他跟着妈妈，听说他可能要改姓……

　　改姓？阳？王浩晨的妈妈姓什么？她不记得了。但如果是改姓阳，那“阳渝昗”这个名字……

　　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回到宿舍时，另外三个室友已经到了。大家互相介绍，聊天，很快就熟悉起来。但白偌昕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想起那个叫阳渝昗的男生。

　　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白天的画面。

　　她拿出手机，打开□□。王浩晨的账号已经被她删除了，但她还记得那个账号。她搜索，找到，点开。头像是灰色的，最后登录时间是三年前。

　　她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然后关掉。

　　又打开微信，搜索“阳渝昗”。没有结果。她试着搜索“王浩晨”，也没有结果。

　　也许，真的只是长得像吧。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口，长得像的人很多。

　　她这样告诉自己，但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不是的，那就是他。

　　第二天上午有课。白偌昕走进教室时，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然后她看到了——阳渝昗坐在第三排，正在和旁边的男生说话。

　　她选了一个离他有些距离的位置坐下，但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他好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朝她笑了笑，点头示意。

　　白偌昕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看课本。

　　课间休息时，阳渝昗走了过来：“白偌昕，昨天忘了说，我们高中是同一个学校的。”

　　白偌昕的心脏猛地一跳：“哪……哪个学校？”

　　“二中啊。不过我是高三才转过去的，所以你可能不认识我。”

　　二中。确实是她的高中。但高三才转过去？她怎么没听说过？

　　“你……你以前在哪上学？”她问。

　　“一中。”阳渝昗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转学到了二中。”

　　一中的学生，高三转学到二中？这听起来很不合理。一中的教学质量比二中好，为什么要转学？

　　但白偌昕没有问。她只是点点头：“哦，这样。”

　　“你呢？一直在二中吗？”

　　“嗯。”

　　“那我们应该见过。”阳渝昗笑了，“只是可能没说过话。二中很大。”

　　也许吧。白偌昕想。二中确实很大，两个年级的学生，不认识很正常。

　　但这还是解释不了为什么他长得和王浩晨一模一样。

　　下课后，阳渝昗又主动找她：“一起走吗？去食堂？”

　　白偌昕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好。”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里。九月的阳光很好，风很轻。周围有很多新生，脸上都带着对大学生活的期待。

　　“你为什么选中文系？”阳渝昗问。

　　“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白偌昕说，“你呢？”

　　“我也喜欢。”他说，“而且我觉得，文字可以表达很多说不出口的东西。”

　　这句话让白偌昕的心轻轻一动。她想起自己的日记，想起那些写下来的心事。

　　“比如呢？”她问。

　　“比如……思念，比如遗憾，比如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阳渝昗看着她，眼神很认真，“有时候，文字比语言更诚实。”

　　白偌昕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走到食堂，打了饭，找了张桌子坐下。吃饭时，阳渝昗很自然地给她递纸巾，问她要不要喝汤，像认识很久的朋友。

　　这让白偌昕更加困惑。如果他真的是王浩晨，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要改名字？为什么要来这里？

　　如果不是，为什么又这么像？

　　“白偌昕，”阳渝昗突然说，“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

　　“嗯。相信有些人，即使走散了，也会再相遇。”

　　白偌昕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答案。但他的眼睛很清澈，很真诚，看不出任何伪装。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吧。”

　　“我相信。”阳渝昗笑了，“因为我觉得，我们相遇，就是命运的安排。”

　　吃完饭，他们一起走回宿舍区。在女生宿舍楼下，阳渝昗停下脚步：“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

　　白偌昕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个熟悉的背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回到宿舍，她坐在书桌前，拿出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她写道：

　　“9月3日，晴。大学开学第二天，遇到了一个叫阳渝昗的男生。他长得和王浩晨一模一样，但他说他不是。他说他高三才转到二中，以前在一中。他说他相信命运，相信走散的人会再相遇。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如果是他，为什么要改名？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如果不是，为什么这么像？今天的阳光很好，就像三年前，那个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少年身上的光。也许，有些光，即使换了名字，换了身份，依然会照亮某个角落。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写完后，她合上日记本，走到窗边。

　　窗外，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绚烂的橙红色。远处操场上，依然有人在打篮球。

　　白偌昕看着那片夕阳，突然想起游戏里的那个ID——晨光微曦。

　　晨光微曦，清晨最淡的那束光。

　　如果阳渝昗真的是王浩晨，那他就像那束晨光，在漫长的黑暗之后，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轻易靠近，不会再轻易心动。

　　因为她知道，有些光，即使再温暖，也可能只是幻觉。

　　有些重逢，即使再美好，也可能只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她要慢慢看，慢慢等，慢慢弄清楚。

　　至少现在，有阳光。

　　而她要做的，是在阳光下，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好好成长。

　　至于那个像王浩晨的阳渝昗——

　　时间会给出答案。

　　而她，会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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