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手记

作者:跳舞的火烈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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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诊夜


      八月下旬,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边缘扫过城市。虽然中心未至,但疾风骤雨还是打乱了日常的节奏。傍晚时分,雨势稍歇,但天色阴沉得如同深夜。林静秋刚处理完一个因雨路滑摔伤导致胎盘早剥的急诊产妇,母子平安送回病房,她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急诊科的电话又直接打了进来。

      “林主任,抱歉!刚送来一个孕妇,孕28周,车祸伤!意识不清,血压测不出,腹部膨隆,怀疑内脏破裂合并宫腔出血!已经在抢救室,需要您立刻下来!”

      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背景是嘈杂的抢救声。

      “我马上到!”林静秋丢下杯子,抓起听诊器就往外冲。走廊里灯光惨白,映着她疾步如飞的身影。

      抢救室里一片兵荒马乱。平车上躺着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泞的年轻女人,面色灰败,瞳孔对光反射迟钝,身上连着监护仪,几条静脉通道同时快速补液。急诊医生语速飞快地汇报:“路人发现倒在路边水沟里,不确定具体撞击情况。昏迷指数低,血压靠升压药勉强维持。腹部超声提示大量腹腔积液,肝脏脾脏损伤不明确,子宫轮廓不清,胎心……微弱,170次/分,基线平直。”

      胎心170,基线平直——这是胎儿严重缺氧濒危的信号。母亲命悬一线,胎儿危在旦夕。

      “通知血库紧急配血!联系普外科、肝胆外科、血管外科、麻醉科、新生儿科急会诊!直接送复合手术室(Hybrid OR)!”林静秋一边快速检查患者腹部——腹肌紧张如板,叩诊浊音,一边下达指令。复合手术室可以同时进行开放式手术和介入栓塞,是处理这种多发伤合并产科出血的最理想场所。

      “家属联系上了吗?”

      “患者手机摔坏了,身上没有证件。警方正在通过现场排查和交通监控找人。”

      没有家属,意味着没有知情同意。但情况危急,容不得半分犹豫。

      “准备紧急手术授权文件,按‘绿色通道’和无主病人流程走,我签字,医务处备案。”林静秋的声音冷静至极,每一个字都像钉在钢板上的钉子,“全力抢救,目标:第一,控制出血,保住母亲生命;第二,在母亲生命体征允许的前提下,尽力抢救胎儿。”

      复合手术室瞬间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无影灯全部点亮,器械护士飞速铺台,麻醉医生进行着最快速的诱导插管和深静脉置管,各科会诊医生陆续抵达,围在显示屏前看着刚做的增强CT影像,低声快速讨论着损伤范围和手术入路。

      林静秋刷手,穿手术衣。铅衣沉重,但她动作丝毫不见迟滞。此刻,她不是一个五十岁的女性,而是一部高度精密、只为挽救生命而存在的仪器。所有关于过往故事、患者回声的思绪,全部被压缩到意识最底层,眼前只有显示屏上错综复杂的血管影像和监护仪上岌岌可危的数字。

      手术开始。普外科医生负责探查腹腔,控制实质脏器出血;林静秋的任务是处理可能受损的子宫和拯救胎儿。腹腔打开,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血块涌出。吸引器发出嘶鸣。很快找到了肝脏一处撕裂伤,正在喷涌。普外医生迅速钳夹缝合。

      “子宫!”林静秋的声音在口罩后闷响。子宫因为巨大的钝性撞击,左侧宫角处有一道不规则的破裂口,鲜血正从破口和胎盘剥离面不断涌出。胎心监护的报警声尖锐地响着,胎儿心率已经掉到100以下,并且出现了晚期减速——这是临终前的心音。

      “胎儿不行了!必须立刻取出!”林静秋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扩大子宫破口,伸手进去。触碰到的是一个已经失去张力的、绵软的小身体。她轻柔但迅速地托出胎儿——一个浑身青紫、毫无声息的男婴。

      “新生儿重度窒息!没有自主呼吸!”她将婴儿递给台下严阵以待的新生儿科团队。心肺复苏立即开始。

      林静秋的注意力瞬间转回母亲。子宫破裂处出血凶猛,胎盘剥离面也在渗血。她一边指挥助手用纱布填压,一边快速评估:子宫破裂严重,合并胎盘早剥,出血难以控制,母亲血压仍在下降。

      “尝试子宫动脉栓塞!”她看向介入科医生。

      介入医生早已就位,导管迅速经股动脉插入。然而,在DSA(数字减影血管造影)下,发现患者盆腹腔血管因创伤和休克发生了严重痉挛,导管难以超选到精确的出血动脉,且出血点弥散。

      栓塞困难,出血不止。母亲的血压开始依赖大剂量的血管活性药物勉强维持。

      “切除子宫。”林静秋做出了最终决定,声音冷硬如铁。这是终止致命出血、挽救母亲生命的最后手段。为了一个已经几乎没有生还希望的胎儿,赌上母亲的性命,是医学伦理和人性都不能允许的。

      手术室里只剩下器械碰撞声和麻醉医生报血压的单调声音。林静秋手法极快,切断、结扎、分离、缝合……每一步都精准果断。当病变的子宫被完整移除,主要的出血源被彻底控制,剩下的渗血点被逐一处理,麻醉医生终于报告:“血压开始回升了!85/50!”

      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母亲的生命体征在艰难地、缓慢地向上爬升。

      另一边,新生儿抢救仍在持续。气管插管,肾上腺素,胸外按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五分钟后,新生儿科主任摇了摇头,停下了动作,看向林静秋,眼神沉重。

      林静秋闭了闭眼,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尽人事,听天命。医学有时就是如此残酷。

      手术继续进行,处理其他损伤,关腹。母亲的血压终于稳定在可接受的低限,被送往重症监护室(ICU)继续高级生命支持。

      走出手术室时,窗外已是深夜。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几点疏星。林静秋浑身被汗浸透,铅衣下的刷手服能拧出水来。她靠在更衣室的墙上,摘下口罩,深深地、缓慢地呼吸着。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比疲惫更深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这样的夜晚,她经历过不止一次。从死神手里抢夺生命,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每一次,都像在刀尖上行走,耗尽心力。

      她换下手术衣,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女人,眼底有血丝,神色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稳定。

      回到医生办公室,值班医生汇报:警方已经联系上患者家属,是外地来务工的一对年轻夫妻,正在赶来的路上。患者的身份也清楚了,名叫王小雨,25岁,在附近工厂上班,下班途中遭遇意外。

      王小雨。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背后是又一个家庭的悲欢。

      林静秋在病程记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依旧工整。然后,她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中的城市。灯火阑珊,大部分人都已安睡, unaware of the life-and-death struggles unfolding in buildings like this one.

      急诊科的喧嚣隐约传来,那是永不间断的背景音。

      她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女儿发来的睡前问候:“妈妈,你那边下雨了吗?我睡了,晚安。”

      林静秋回复:“雨停了。晚安,好梦。”

      简单的对话,来自另一个安稳平静的世界。那世界与这里的血雨腥风平行,却又通过她这个人,微妙地连接着。

      她收起手机,再次望向夜空。那颗金星,依然在固定的位置闪烁着清冷的光。

      今夜,她未能挽救那个小小的生命。但或许,保住了他母亲重见天日、未来或许还能孕育其他希望的可能。医学的胜利,常常是惨胜,带着遗憾和代价。

      她想起许宁最后望向星辰的目光,想起艾米莉隔着保温箱玻璃触碰儿子的手指,想起苏晚在南方小院枇杷树下的平静,想起李薇送来绿豆糕时的郑重。

      生命以千万种形态存在,以千万种方式受苦、挣扎、欢欣、消逝。而她,林静秋,只是这条浩瀚河流旁,一个尽职的摆渡人。风浪大时,必须竭尽全力,稳住船舵;风平浪静时,则默默修缮船只,擦拭灯火,准备下一次出航。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她整理了一下衣领,那片陶瓷叶子胸针冰凉地贴着她的皮肤。

      转身,她走向ICU,去查看王小雨的最新情况。

      漫长的夜晚尚未结束。而白色港湾的灯火,依然在黑暗中,执着地亮着。

      指引方向,也见证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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