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作者:祁月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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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持


      迦蓝只是情感系统大面积在罢工,又不是真的傻了。

      对面一群和尚欲言又止、眼神飘忽,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几乎要凝成实质。他略一思忖,便大致猜到了缘由。能让这些恪守清规的僧人对他这个前佛子如此态度微妙,客客气气还管茶点,大概是云生收到他的讯息了。

      那他都收到讯息了,还让主持找他干嘛?

      迦蓝小菩萨当佛子那会,因为佛骨天生加上佛的偏宠,所以下面的寺庙真的是把他当做行走的佛陀。遇到开山了筑桥了官府盖新房了,就爱找佛子帮着算一算;遇到闹鬼了诈尸了谁家老爷子不肯入轮回了,就要请佛子帮忙管一管。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对待迦蓝的态度也是……供着的,是那种佛子说什么都是对的,佛子做什么都是有禅机的,除了佛子跟魔头跑了这事圆不上,其他时候他做什么都是有深意的。

      特别没意思对不对?
      就跟个特别好用的物件一样,对不对?

      [就像匠人取了最好的玉,塑成慈悲相。香火熏着,经文供着,光也是暖的,亮堂的,照得见众生苦厄。就是摸上去,终年是冷的。]

      这形容还是应九灯咬了半天文才端出来的。那会迦蓝还是佛子,魔尊陛下还端的一副斯文败类的文艺青年范,成天忙着用小凿子一下一下的撬着佛门墙角。撬几下还得端详端详,时不时还会换个角度,主打一个全方位的渗透,牟足了劲要把这尊菩萨拐到自家座下。
      他不敢太用力了,怕把菩萨变做罗刹。他又不敢不用力,因为菩萨心太硬,生怕动静太小他没听进去。这是个复杂而危险的游戏,应九灯乐此不疲的一玩就是三年,如果不是迦蓝被那群和尚劝着要出家,他可能还会再等等。

      要是放现在看,应九灯可能会把过去的自己从头到脚抽一遍,让你磨蹭让你不急,他的迦蓝那么好,早领回去早享受。

      但这也就是说来乐乐。那会儿应九灯还只是懒洋洋的靠在迦蓝肩上,手指欠欠的玩着菩萨一缕头发。迦蓝的头发会有人定期修整,始终维持着一个长度,黑黑的,软软的,摸起来手感可好了,就是与周遭一直是格格不入的。

      “他们说,那是佛子,亦是功德。”迦蓝放下笔,面上无喜无怒。应九灯手里的动作停了,对上迦蓝一双眼,清清亮亮的却也什么都留不住。应九灯没忍住,手扶上迦蓝的下颚,只轻轻的往上一勾,就看见那截颈子已经顺从的仰起。他贴了上去,浅啄慢磨,动作极尽克制又温柔极了。他看见那眸子里有他的影子了。
      唇齿相依,他听到迦蓝自破碎的呼吸间溢出的两句话。
      “功德……该是暖的么?”
      “我不知。”

      所以迦蓝也就完全没去考虑过,自己画的那堆玩意儿会有人看不懂,也没想过自己的小习惯就这么苦了云生。毕竟这些年大家都没说过什么,一个个看的还挺乐的,也都会自己三百六十度去解读,实在读不懂就供起来。所以迦蓝一直觉得,这没问题。而应九灯更是只会把他从头夸到尾,就他那还没画完的魔卷梵典,都收到好几十筐的读后感了。

      他画的时候身后总会有个人,挨着他,动手动脚,嘴里也没个整形。
      但……他想回去接着画了。

      云生回讯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深究。
      但是云生想要什么,他以为自己猜得到,但是伪佛那事差了些机缘,他目前也处理不了。

      迦蓝误以为云生是想找到针对伪佛的破解方法,完全没想过这人是完全没看懂,于是就顶着个小菩萨脸,三言两语,将白水镇伪佛之事说了个大概。他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一段与己无关的见闻,只拣最紧要的关节讲。

      他讲伪佛如何依托信仰、扭曲愿力,如何侵蚀一地,将生灵化为傀儡与资粮。他讲三位长老如何识破其本质,最终又如何以自身为代价,联手将其封印于地脉深处,阻其继续为祸人间。
      他无意识地略去了最初的因果,略去了那些挣扎、背叛、无奈与漫长绝望中的沉沦,只陈述了最终的牺牲与结局。

      即便过程被高度简化,这事的本质也足够骇人听闻。尤其是信仰异化、伪佛噬魂这些概念,对于正统佛门弟子而言,无异于一道颠覆认知的惊雷。

      澄观寺的大和尚们听得面色连变,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住了,方才那点对迦蓝身份的好奇与犹疑也不见了,他们被这残酷的真相冲击得七零八落。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而阿常,在听到三位长老最终的选择时,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想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丢了迦蓝的面子,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迦蓝的目光掠过他,没有出言安慰,更不会出言斥责。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手边那碟未曾动过的软糯糕点,往阿常的方向推了推,又推了推。
      能哭出来,是好事。

      眼泪意味着记忆尚未干涸,意味着白水镇那些逝去的人与事,依旧被鲜活地铭记着。
      只要这世上还有人为此落泪,白水镇,就不算是彻底湮灭于虚无。

      住持大和尚最开始还边听边记。可写着写着笔就停了。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团深色,他最终颓然放下了笔,双手缓缓合十,深深垂首,念出了一声沉痛的佛号。

      “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迟来的歉意。

      他们很抱歉,对于三个长老,对于白水镇一镇的镇民。
      若是能早些发现,至少不会让他们,下辈子也不得安宁。

      殿内其他僧众亦随之齐声诵念,往生咒的经文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再是程序化的超度,而是带着深深的愧怍与祈愿。愿那三位长老能得安息,愿那些无辜的魂灵能获解脱,也愿……这份以巨大牺牲换来的警示,可以让人间提早作防,少些类似的悲剧。

      白水镇与清河镇,相距不过两三日脚程。本就是存在姻亲往来的近邻,镇民们沾亲带故,常有商贸往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紧密相连的镇子,竟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都不见了。这种规模的集体遗忘,绝非寻常人力或妖魔手段所能企及,其背后牵扯的力量,细思极恐。

      而迦蓝,不仅亲身踏入了那片被遗忘之地,历经了其中的诡谲与惨烈,更是活着走了出来。尽管在他的叙述中,所有的壮烈与牺牲都归于三位长老,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要净化那片被深度污染的土地,要超度那数量庞大、且被伪佛扭曲吞噬过的残魂,这事三个长老不行,佛子云生也不行,真正有能力完成这“不可能”的,还真得是……那截佛骨。

      残魂入轮回,可以。被吸尽了功德和福祉的残魂入轮回,天理难容。主持这才知道为什么他见到迦蓝的时候那种奇妙的空壳感是怎么回事,这人一身的功德几乎散尽了,他修行多年的最精华、最厚重的东西已被彻底掏空。那一身浩瀚如海的累世功德,就眼睛眨也不眨的都散出去了。

      住持向迦蓝深深一拜。他拜的不是身份,不是地位,而是那虽离经叛道、却宏大无私的牺牲与慈悲。这甚至不是简单的慈悲,这是在以自身之力,强行扭转部分业果,是在天道划下的禁区内,为那些绝望的魂灵硬生生劈开了一条通往轮回的缝隙。

      迦蓝也没客气,既未谦逊推拒,也未闪身避开。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坦然受了这一礼。

      付出是可以有回报的。这是他家先生教给他的道理。而他本就受之无愧。说来有趣,他之前给大吉祥寺打了那么多年工,很多事情都被视作理所当然,一分工资都没拿到。到如今反倒有茶喝,有点心吃,还有人如此郑重地向他道谢,真是有趣极了。

      还是先生说的对,这佛子爱谁当谁当,他就做他自己就好。

      住持还想继续听,因为迦蓝说的太简单了,留白多得让人心慌。伪佛如何成形?三位长老具体如何周旋?那场焚契的细节……太多关键处语焉不详,他觉得这报告根本没法写!结果就看那菩萨眼皮一垂,开始专注的吃点心了。

      他不仅自己吃,还让旁边的小孩也吃。他吃的慢条斯理的,吃完了又开始喝茶,主持纠结啊,满肚子疑问堵在喉咙口,却不知该如何催问。

      称呼就成了第一道难关。叫施主吧?生分!而且佛子云生都公开称其为“师弟”。叫师弟吧?老和尚打了个寒颤,他可没云生那份胆量和底气,不敢跟叛佛的前佛子攀辈分,叫的这么亲密。至于像旁边那小孩一样直接叫“迦蓝”……阿弥陀佛,这是谁家养出的熊孩子?佛子……就算只是前任佛子,可那名讳也是随便能喊的?然后他还想问个事,都说佛子叛佛投魔,与九幽魔尊应九灯纠缠不清……可这魔呢?

      这位前佛子进城时,身边就只跟了这么个哭包小孩。那耳坠上的魔息微弱得近乎于无,更像是个装饰。至于那孩子,一身地地道道的人味儿,哭起来毫无形象,吃个点心还能把自己噎着,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那位威震九幽的魔尊化身。

      吃,他居然还在吃!住持痛心疾首,那一碟子点心,迦蓝不过就吃了一块,剩下的竟全进了那熊孩子的肚子!这、这成何体统!

      他这边内心天人交战,纠结得眉毛都要打结。结果纠结着纠结着,就见迦蓝用素帕细细擦净了指尖,施施然站起身,那动作那姿态,分明是打算要走了!

      住持顿时慌了神,这就要走?可拿目前的这点内容写出的报告……实在好看不起来。他下意识想拦,可用什么理由好呢?他急得额角冒汗,恨铁不成钢地瞪向屋里侍立的其他几位大和尚,这一个个不争气的,都不知道想点理由留个人。

      奈何这群实心眼的和尚完全会错了意。他们见住持一直偷瞄迦蓝耳坠,面色变幻不定,又见他此刻一个劲地使眼色,顿时悟了:住持定是终于想起这位前佛子已投身魔道,身份敏感,不便久留,却又不好直接开口逐客,这是在暗示我们赶紧送客呢!

      于是,在老和尚充满期待的目光中,几位大和尚无比默契地同时上前,对着迦蓝和阿常合十一礼,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恭送二位。” 随即便半是引导半是簇拥地,就要将人往外请。

      住持:“???”
      他眼睁睁看着迦蓝微微挑眉,似乎也觉有趣,竟真的顺着他们的意思,牵着那还在舔手指的阿常,转身就往外走。走的还挺快,没几步就快要不见了。

      住持惊,住持怒,住持一拍大腿嗷嗷叫着追了过去。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慢的哲学、静的心境,提着僧袍下摆跑的飞快,硬是跑出一副饿虎扑食的气势。要知道,这位澄观寺的住持老和尚,平生主打一个“慢”字哲学:一句“阿弥陀佛”能拆成四个字,间隔着深呼吸三次才念完。从禅房到斋堂也就百米距离,他也能走出朝圣般的虔诚与耗时,常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路上顺带着入个定。一粒米要在口中嚼满三十六下,一盏茶能从清早品到黄昏,就连寺里要不要添置一把新扫帚,他都能召集全寺僧众开三天法会,来讨论“扫帚与空性的关系”。

      可眼下,什么慢条斯理,什么从容不迫,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迦蓝看着大步流星追过来的老和尚,看了一会,居然抿嘴笑了笑。这一表情变化可把阿常乐坏了,恨不得立即记到小本本上:菩萨今天情绪恢复次数+1,表现为抿嘴浅笑!

      可喜可贺,这个寺庙看起来风水不错,下次他还要缠着菩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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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天前 来自: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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