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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与光
从废弃码头仓库回到林骁的私人医疗中心,全程无话。车内的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林骁坐在驾驶位,面色冰冷,直视前方,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塑。沈砚舟蜷缩在后座角落,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苍白瘦削的下颌,和额角那道在昏黄路灯下一闪而过的狰狞疤痕。他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林骁摔门下车,动作带着压抑的怒火。他没看后座的人,径直走向电梯。沈砚舟默默下车,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他身上那件灰色卫衣有些宽大,更衬得身形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电梯无声上行,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林骁能闻到身后飘来的、极淡的、被抑制剂强行压制的雪松与冷铁气息,其中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金属锈蚀后的腥甜味。那是信息素紊乱、甚至腺体受损才会散发的异常气味。林骁的眉头拧得更紧,心口那团无名火夹杂着细密的刺痛,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电梯门开,早已接到通知的医疗团队已在门口等候。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姓陈,是林家最信任的私人医疗顾问,也是知道部分内情的核心人员之一。他看到林骁身后的沈砚舟,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被专业素养压了下去,微微颔首:“林先生,沈少爷,请跟我来。”
沈砚舟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似乎对“沈少爷”这个称呼感到极度的不适和讽刺。他沉默地跟在林骁身后,被带进一间设备齐全的、完全私密的检查室。
“陈老,给他做最全面的检查。特别是脑部、内脏、腺体,以及……爆炸残留物的代谢和影响。我要知道全部情况,任何细节都不能遗漏。”林骁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在吩咐一件物品的检验程序。
陈老点头应是,挥手示意助手们准备。沈砚舟垂着眼,任由护士引导他躺上检查床,动作温顺得近乎木然。只是当冰冷的仪器贴上皮肤,当强光射入眼睛,他长而密的睫毛会剧烈地颤抖,像受惊的蝶翼,手指也会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林骁就站在观察窗外,隔着单向玻璃,冷冷地看着。他看着沈砚舟苍白的脸在仪器幽蓝的光线下更显透明,看着他额角那道疤痕在无影灯下愈发刺眼,看着他被要求脱去上衣时,那遍布脊背和肋侧的新旧交错的伤痕——有爆炸冲击留下的擦伤和淤青,也有手术缝合后淡化的疤痕,还有几道深色的、像是旧年留下的、陈旧的烙印。其中一道,蜿蜒狰狞,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侧腰,像是某种鞭痕或灼伤,触目惊心。
林骁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拧转。疼,闷闷的疼,带着血腥气的疼。他移开视线,强迫自己看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那些冰冷的线条和数字,比那些伤痕更容易让他保持表面的平静。
检查进行了很久。抽血、CT、核磁、腺体功能深度扫描、神经反射测试、心理评估量表……一项接一项,繁琐而细致。沈砚舟全程异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让做什么做什么,不喊疼,不抱怨,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眸,越来越空洞,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林骁始终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门神,用目光凌迟着里面那个破碎的人,也凌迟着自己。
最终,所有检查结束。陈老拿着厚厚一叠报告走出来,神色凝重。“林先生,情况……不太乐观。”
“说。”林骁的声音很稳。
“外伤方面,肋骨和腿骨愈合尚可,但内腑的暗伤,尤其是肺部,有陈旧性出血点,需要长期调理,不能劳累,不能受伤。脑部CT显示,有轻微脑震荡后遗症,可能导致间歇性头痛、眩晕、记忆力或情绪控制方面的问题。最严重的是腺体,”陈老翻到最后一页报告,指着上面的扫描图,“受到爆炸冲击和可能存在的某种化学物质侵蚀,有器质性损伤的迹象。信息素合成和分泌系统严重紊乱,等级评估……从之前的预估S级,大幅波动下滑,不稳定期峰值可能只有A-,谷值甚至可能跌破B级阈值。而且,常规抑制剂对他的效果正在减弱,有失控风险。另外,在他体内检测到多种违禁药剂和镇静剂的残留,代谢紊乱,免疫系统也受到一定影响。他这几个月……”陈老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充满了不赞同和怜悯。
林骁听着,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几乎能滴出水来。S级跌落到B级边缘,甚至可能跌破阈值?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沈砚舟引以为傲、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隐藏的Alpha顶级力量,正在流失,甚至可能走向崩溃。信息素失控,对任何一个Alpha来说,都是灭顶之灾。更别提那些违禁药物……他这几个月,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能治吗?”林骁问,声音干涩。
陈老沉吟片刻:“器质性损伤很难逆转,但可以尝试用最先进的腺体修复技术和靶向药物进行维持和部分修复,尽量稳定信息素水平,延缓衰退。内伤和外伤需要静养。脑部后遗症……需要心理干预和神经修复治疗。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他现在……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再受一点力,可能就断了。”
林骁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治疗方案你负责制定,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另外,给他安排最严密的隔离病房,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包括他自己,不得离开病房半步。所有通讯设备收缴。安排可靠的人24小时看护,记录他的一切生理和心理数据。”
“林先生,这……”陈老有些迟疑,这听起来更像是监禁,而不是治疗。
“照我说的做。”林骁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另外,他体内残留的药物成分,分析出来,我要知道具体是什么,以及来源。”
“……是。”陈老不再多言,转身去安排。
林骁推开检查室的门,走了进去。沈砚舟已经穿好了那件宽大的卫衣,安静地坐在检查床的边缘,低垂着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听到脚步声,他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都听到了?”林骁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沈砚舟沉默地点了点头。
“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林骁的声音冰冷。
沈砚舟又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知道。”
“很好。”林骁俯身,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沈砚舟被迫与他对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映出林骁冰冷而愤怒的脸。“沈砚舟,你给我听清楚。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从今天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配合治疗,把你脑子里、肚子里的所有东西,一点不剩地吐出来。别想着再耍花样,也别想着再跑。否则,”林骁凑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残忍的寒意,“我不介意用更直接的方式,让你记住,谁才是主人。”
沈砚舟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低声应道:“……是。”
那副顺从的、任人宰割的模样,非但没有让林骁的怒火平息,反而像浇了一桶油,烧得他心口发疼。他猛地松开手,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转过身,不再看他。
“带他去病房。”林骁对门口的保镖吩咐,声音冷硬。
两个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保镖走了进来,一左一右站在沈砚舟身边,姿态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沈砚舟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再看林骁一眼,顺从地跟着他们走了出去。那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走廊灯光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刺眼。
林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他走到观察窗前,看着沈砚舟被带进那间早已准备好的、如同无菌囚笼般的特殊病房。病房是纯白色的,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窗户是特制的防弹玻璃,从外面能看到里面,但从里面看不到外面。门是厚重的合金门,需要双重密码和指纹才能开启。这里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一座精心打造的牢笼。
沈砚舟被安置在床上,护士进来给他输液,他顺从地伸出手臂,目光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保镖守在外面,如同两尊门神。
林骁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痛。他知道自己做得有多绝,有多残忍。他将沈砚舟像囚犯一样锁起来,切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用最严厉的手段剥夺他的自由和尊严。可他没办法。他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不能再看着沈砚舟在他面前消失,用那种决绝的方式。哪怕是用锁链,他也要把人锁在身边。恨也好,怨也罢,他都要沈砚舟活着,留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手机震动,是盛然发来的消息:「人接到了?情况怎么样?祁寒那边有消息,关于沈宏志的审讯有突破了,咬出来几个大鱼,跟你之前怀疑的那几个老家伙对上了。另外,沈家那边彻底乱套了,沈老爷子估计撑不了几天了。」
林骁快速浏览完信息,回复:「人已控制,在治疗。沈家的事,先按兵不动。审讯结果发我,我亲自处理。」
收起手机,林骁最后看了一眼病房里那个了无生气的身影,转身离开了观察区。他还有太多事要做。沈砚舟留下的烂摊子,他捅出来的马蜂窝,都需要他去收拾,去善后。他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软弱。
接下来的几天,林骁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眠不休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麻烦。他利用沈砚舟留下的证据和沈宏志的供词,结合祁寒提供的线报,以雷霆手段清理着“钥匙”计划的余孽,同时也在沈家内部搅动风云,扶持亲近的派系,打压敌对势力,一步步巩固着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冷酷,更加铁腕,也更加深不可测。商场上,他出手狠辣,不留余地;处理“钥匙”计划的关联方时,他更是毫不手软,斩草除根。一时间,林骁的名字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只有盛然和祁寒等少数几个人知道,在这副冰冷坚硬的外壳下,林骁的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煎熬。他每天都会抽时间去医疗中心,但从不进病房,只是站在单向玻璃外,静静地看着。看着沈砚舟日复一日地躺在那里,看着护士给他输液、换药、做检查,看着心理医生进出,看着他一言不发,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暗淡,一天比一天空洞。
沈砚舟很安静,安静得可怕。他配合所有治疗,按时吃饭吃药,不吵不闹,就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人偶。只有陈老私下告诉林骁,沈砚舟的睡眠极差,每晚都需要依靠强效镇静剂才能勉强入睡,而且噩梦不断,经常在睡梦中惊悸、挣扎,冷汗涔涔。他的信息素水平极不稳定,有时会毫无征兆地飙升,引发腺体剧痛和轻微失控,需要紧急注射强效抑制剂才能压制;有时又会骤然跌落,让他陷入虚脱和低烧。他的身体,就像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随时可能彻底破碎。
林骁每次听完陈老的汇报,脸色都会阴沉几分,但他从不说什么,只是让陈老用最好的药,不计代价。他依旧每天去看,隔着那层冰冷的玻璃,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也像一个冷酷的狱卒。
直到第五天晚上。
林骁结束了一场极其艰难的跨国视频会议,身心俱疲。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鬼使神差地,又驱车来到了医疗中心。已经是深夜,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仪器运行时发出的微弱嗡鸣。
他像往常一样,走到观察窗外。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夜灯,沈砚舟侧躺着,背对着玻璃,似乎睡着了。但林骁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呼吸的频率也不太对。
林骁皱眉,调高了观察窗的亮度,并打开了内置的麦克风。细微的、压抑的、仿佛小兽受伤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不是哭声,更像是极度痛苦时,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喘息。
“怎么回事?”林骁立刻接通了内线,声音冷厉。
值班医生很快回复:“林先生,沈少爷的信息素水平在半小时前开始异常波动,伴有腺体区域剧痛和痉挛。我们已经注射了镇定剂和止痛剂,但效果不明显。陈老正在赶来的路上。可能是……戒断反应,或者腺体损伤引发的神经性疼痛,比较棘手。”
戒断反应?林骁的心猛地一沉。沈砚舟体内那些违禁药物的残留……他这几个月,到底用了多少药来压制伤痛和信息素紊乱?又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就在这时,病房里的沈砚舟似乎再也忍受不住,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手指深深插入发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近乎绝望的呻吟。他整个人缩在床角,颤抖得像个风中的落叶,那件宽大的病号服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凸起的肩胛骨和脊椎的轮廓,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林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冰冷的面具,猛地转身,冲向病房门,输入密码,推开厚重的合金门,冲了进去。
浓烈的、混乱的、带着血腥气和锈蚀金属味道的信息素瞬间扑面而来,呛得林骁呼吸一窒。那是顶级Alpha信息素失控时才会有的、极具压迫感和攻击性的气息,虽然因为等级下跌而削弱了许多,但对于Beta的林骁来说,依然能感到强烈的生理不适和窒息感。
沈砚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身体蜷缩得更紧,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已经渗出了血丝,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浸湿了黑发,一缕缕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看起来痛极了,也绝望极了。
“沈砚舟!”林骁几步跨到床边,伸手想去碰他,又在中途僵住。他不知道该碰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减轻他的痛苦。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胸口闷得发慌。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沈砚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林骁。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被剧烈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涣散的迷茫占据,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冷汗,狼狈不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疼……好疼……妈……我疼……”
那一声含糊的“妈”,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林骁的心脏。他猛地想起,沈砚舟的母亲,就是在他幼年时,为了保护他,惨死在他面前的。在这样极致的痛苦和意识模糊的时刻,他下意识喊出的,不是任何人的名字,而是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
林骁的心脏狠狠一缩,所有的愤怒、怨恨、冰冷,在这一刻,被巨大的心疼和恐慌击得粉碎。他不再犹豫,俯身,不顾那混乱而具有攻击性的信息素带来的不适,伸手,有些僵硬地、却坚定地将那个颤抖不止的身体揽进了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林骁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慌乱,“忍一忍,医生马上就来,马上就不疼了……”
沈砚舟的身体在他怀里猛地一僵,随即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死死抱住了林骁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林骁的衬衫,灼热的温度烫得林骁一阵心悸。沈砚舟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勒进骨血里,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破碎的呜咽和压抑的痛吟断断续续地传入林骁的耳中。
“对……不起……林骁哥……对不起……我好疼……我好难受……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吧……”沈砚舟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神志显然已经不清醒了,被剧痛和药物戒断反应折磨得濒临崩溃。
“别胡说!”林骁低吼,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他紧紧回抱住怀里颤抖的人,下巴抵在他汗湿的发顶,一遍遍重复着,“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沈砚舟,你给我撑住!听到没有!”
混乱而充满攻击性的信息素,因为林骁的靠近和拥抱,似乎变得更加躁动不安,却又奇异地被某种更强大的、属于林骁自身的、Beta所特有的、平和稳定的气息所中和、所压制。沈砚舟在他怀里挣扎的幅度渐渐变小,呜咽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只是身体依旧紧绷,手指死死揪着林骁背后的衣服,指节泛白。
陈老带着医疗团队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们那位永远冷静自持、杀伐果断的林总,正以一种极其笨拙却又无比强势的姿态,将一个失控的Alpha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安抚着。而那个平日里安静得像个瓷娃娃的沈少爷,此刻正像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林骁怀里,依赖地、绝望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温暖和慰藉。
陈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助手准备更强效的镇静剂和止痛针。在药物和林骁信息素(虽然微弱,但对此刻的沈砚舟而言,却是一种奇异的安抚)的双重作用下,沈砚舟终于渐渐停止了颤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沉睡。只是他的手,依旧死死抓着林骁的衣服,仿佛那是他在无边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林骁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沈砚舟靠在他怀里沉睡。他低着头,看着沈砚舟苍白憔悴、泪痕未干的睡颜,看着他额角那道狰狞的疤痕,看着他因为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涩的苦水里,又疼又胀。
他恨沈砚舟的欺骗,恨他的自以为是,恨他把他拖入这无边的黑暗和痛苦。可当看到沈砚舟如此脆弱、如此痛苦、如此绝望地在他怀里崩溃时,所有的恨意,都化作了更深的、撕心裂肺的疼。
这个骗子,这个混蛋,这个把他耍得团团转、又擅自决定生死的王八蛋……原来,也只是一个会痛、会怕、会哭、会在意识模糊时喊妈妈的、遍体鳞伤的人。
林骁缓缓闭上眼,将眼底翻涌的酸涩和潮意逼了回去。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只是那冷硬之下,多了一层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东西。
“陈老,”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他。我要他活着,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活着。”
“是,林先生。”陈老郑重地点头。
林骁轻轻掰开沈砚舟紧抓着他衣服的手指,将他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沈砚舟冰凉的手腕,那过于纤细的腕骨,让他心头又是一紧。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人,转身离开了病房。步伐依旧沉稳,背影依旧挺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堵冰封的墙,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有炙热的、名为心疼和在乎的熔岩,正汹涌地流淌进来,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囚徒与光。到底,谁囚禁了谁?谁,又是谁的光?
自那晚之后,林骁去医疗中心的频率更高了,停留的时间也更长了。他不再仅仅站在玻璃窗外,而是会走进病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处理公务,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沈砚舟沉睡或发呆的侧脸。
沈砚舟的身体状况在顶尖医疗资源的调理下,开始缓慢地好转。内伤在愈合,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得透明,偶尔也能在护士的搀扶下,在病房里走几步。但他的精神状况,却似乎并没有太大起色。他依旧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或者盯着天花板发呆,眼神空茫,没有焦点。对林骁的到来,他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偶尔,会在林骁靠近时,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僵硬,长睫轻颤,像受惊的小动物。
林骁也不跟他说话,只是沉默地陪伴。有时会带一本书来看,有时只是安静地坐着。病房里静得只有仪器运行的细微声响,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平静,在两人之间弥漫。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下午。
林骁正在病房里处理一份紧急文件,沈砚舟靠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夕阳。夕阳的余晖透过特制的玻璃窗,给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金色,让他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美好。
“林骁哥。”沈砚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
林骁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抬起头,看向他。这是沈砚舟清醒状态下,第一次主动开口叫他。
沈砚舟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夕阳的光落在他漆黑的眼眸里,却映不出一丝暖意。“外面……怎么样了?”
林骁合上电脑,看着他:“你想问什么?”
沈砚舟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沈家,还有……‘钥匙’计划。”
林骁没有隐瞒,言简意赅地将最近的情况告诉了他。沈宏志吐出了不少东西,沈家内部分崩离析,几个核心人物被控制,沈老爷子病危,沈家这艘大船正在沉没。“钥匙”计划背后的几个关键人物浮出水面,国际刑警已经介入,联合调查组正在组建。大局已定,剩下的只是收尾和清算。
沈砚舟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直到林骁说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你留下的证据,很有用。”林骁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
沈砚舟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有用就好。”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恨我吗?”沈砚舟忽然问,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林骁的心猛地一跳。他盯着沈砚舟被夕阳勾勒出的、精致却脆弱的侧脸轮廓,没有立刻回答。恨吗?当然恨。恨他欺骗,恨他抛下,恨他让他承受了那样剜心蚀骨的痛。可是,在经历了那晚的崩溃,在看到他满身伤痕,在感受到他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之后,那份恨意,似乎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变得不再纯粹,也不再那么理直气壮。
“恨过。”良久,林骁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现在,不知道。”
沈砚舟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又似乎绷得更紧。他依旧看着窗外,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空染上了瑰丽的紫红色。“应该恨的。”他喃喃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
“你的确不可原谅。”林骁接口,语气冷硬,“所以,好好活着,用你的余生来还。”
沈砚舟终于转过头,看向林骁。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映在他的眼底,折射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易碎的琥珀色光泽。“如果……我还不起呢?”他问,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那就不还。”林骁站起身,走到床边,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窗外最后的光。他俯视着沈砚舟,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剖开,“用你自己来抵。沈砚舟,你欠我的,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清。所以,你的命,你的人,你的所有,从你骗我的那一刻起,就都是我的了。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明白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占有和宣示。这不是情话,是判决。冰冷的,残酷的,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深入骨髓的执念。
沈砚舟怔怔地看着他,看着林骁眼中那翻涌的、复杂到令他心悸的情绪——愤怒、痛楚、恨意,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更浓重的东西。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所有汹涌的波澜。
“明白了。”他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林骁直起身,不再看他,转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和电脑。“好好休息。明天我会让陈老安排心理医生过来。有什么需要,跟护士说。”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病房。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将一室寂静和那个苍白脆弱的人,重新锁在冰冷的白色囚笼里。
沈砚舟靠在床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夕阳已经完全落下,病房里陷入昏暗。他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腺体位置,那里贴着一块信息素抑制贴。林骁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冰冷,霸道,却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烙在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我的命,是你给的……”他低声自语,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眼中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了那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平静。
他知道,从林骁将他从那个废弃仓库带回来的那一刻起,从他看到林骁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痛楚和愤怒的那一刻起,从他被林骁强行锁进这座“病房”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更加痛苦、更加扭曲、也更加……无法挣脱的开始。
他是林骁的囚徒。而林骁,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能看见的,却也可能是最终将他焚烧殆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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