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朝露的回响
契机,太宰治决定模仿华夏古代那些起义者的宣传方式,在当天的一道炖鱼中塞入了他偷偷打印出来的,这段时间精心创作的一首俳句。
“所谓不死
(所謂れぬ不死は)
乃是在无尽的河流中
(絶え間ない流れにて)
永世漂泊
(永劫に漂う)。”
这俳句是太宰治精心设计的,就像一颗带有魔力的种子。
它没有直接控诉,却精准地刺中了那些被“不死”之名束缚的士兵内心最深的恐惧——所谓的“不死”,并非恩赐,而是剥夺了死亡安宁的、永恒的诅咒,是在痛苦与绝望的河流中永无止境的流浪。
“无尽的河流”是什么?是战争?是命运?还是这看不到尽头的地狱?
“永世漂泊”……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就是连死亡安宁都无法得到的永恒折磨吗?
疑问如同病毒,在压抑的沉默中悄然扩散。士兵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在夜深人静时,低声咀嚼着这十七个音节的沉重。
绝望找到了共鸣,反抗的萌芽在无声的传递中滋生。这首俳句,像一颗埋藏极深的思想炸弹,引信已经被太宰治悄然点燃。
森林太郎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这种氛围的微妙变化。紧接着,关于这首“漂泊之诗”的报告,被心腹放在了他的案头。
他拿起那张抄录着俳句的纸,紫罗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很精妙的攻击。
避开了直接的政治煽动,转而攻击整个“不死”概念的根基,从内部瓦解士兵的精神支柱。手法优雅而恶毒。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森林太郎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眼神却过于深邃的少年——太宰治。
这种精准打击心理防线、利用语言煽动情绪的手法,太符合那个孩子的风格了。
他首先下令全力阻止俳句的进一步书面传播,收缴所有能找到的抄录件。
但思想的瘟疫一旦扩散,尤其是这种直指核心恐惧的思想,又岂是简单的禁令能够完全扼杀的?
低语仍在阴影处流淌。
森林太郎没有立刻去找太宰治对质,他选择了一个更迂回,也更能一石二鸟的方式。
当晚,他以检查中原中也学习进度、关心其适应情况为由,将中原中也单独留了下来。
…………
营帐内灯火摇曳,只剩下他们两人。帐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和旧纸张的气味,气氛却比往常要凝重几分。
“中也君,这一个月,感觉如何?”森林太郎的语气依旧温和,如同关心学生的师长,他递过一杯温水。
中原中也接过水杯,指节微微收紧,脸上维持着平静:“学到了很多,森老师。您的教导让我受益匪浅。”他心底却早已拉起了警报,森林太郎很少这样单独、且在这种非教学时间找他。
“那就好。”森林太郎微微颔首,紫眸状似无意地扫过中原中也的脸,“最近营地里,似乎流传起一些……不太好的言论。一首关于‘不死’的俳句,不知中也君是否有所耳闻?”
中原中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当然听说过,甚至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太宰治之前那句突兀的“你最喜欢哪句俳句?”的提问。
虽然太宰治当时没有念出这句,但那种探寻价值观的时机,以及太宰治骨子里对森林太郎体系的反叛性,让他早就将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他面上维持住了镇定,甚至刻意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摇了摇头:“俳句?是关于……荒霸吐神的吗?我并未特别留意。”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将话题引向了自己熟悉的领域。
他选择了隐瞒。这不仅是为了保护太宰治,更是一种潜意识的划分——太宰治是他的盟友,是共享了真实性格和价值观的人,他不能,也不愿将其推出去。
森林太郎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如同手术刀,仿佛要剖开那层伪装,看到其下的真实想法。
“不是关于神明。”
片刻后,他忽然转变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导师般的循循善诱:
“中也君,你很有天赋,学习能力也极强。但在‘洞察人心’这方面,或许还可以更精进一些。”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意味,“比如太宰君,他聪明、敏锐,善于伪装,但他的行为并非无迹可循。”
“他习惯于用温和无害的表象包裹自己,但你要注意他眼神的变化——当他真正对某件事感兴趣,或是内心有所波动时,那双鸢色的眼睛会变得格外清澈,像是能映照出一切,同时也更容易泄露他真实的情绪。”
中原中也屏息听着,森林太郎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一扇他之前未曾看到的门。
“他喜欢用问题来回答问题,用看似顺从的态度来掩盖真实意图,这是一种防御,也是他试探边界的方式。”森林太郎继续娓娓道来,如同在分析一个复杂的病例,
“他厌恶疼痛和不适,会下意识地避开可能带来身体痛苦的选择,但对精神上的痛苦和虚无,他又有着一种近乎自虐式的探究欲。
他渴望被理解,却又害怕被真正看穿,所以他会不断用各种方式测试周围人的底线和真心。”
森林太郎缓缓道来,每一点都精准得可怕,仿佛早已将太宰治从里到外剖析了无数遍。这既是在教导中原中也,也是在不动声色地展示自己对太宰治的了解和掌控力,隐含警告。
中原中也听着,心中凛然。他意识到,森林太郎对太宰治和自己的观察,远比表面上展现的要多得多,也深刻得多。
“我明白了,森先生。”中原中也低声回应。
森林太郎满意地看着他。
“当然,这只是帮助你更好地理解你的朋友。”他话锋一转,暗红色的眼眸落回中原中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另外,中也君,关于你自身……我也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中原中也微微一怔。
森林太郎微笑道:“你努力维持的那种‘悲悯亲和’,出发点很好。但在非信徒,或者像我这样更习惯观察人性细节的人看来,有时会显得有些……过于完美,甚至略带刻意,反而显得不够真实。”
中原中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森林太郎仿佛没有察觉,继续用他那温和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说道:“真正的亲和,或许不在于时刻维持着一种沉重的悲悯。有时候,一个简单的、真诚的笑容,比任何完美的表演都更能打动人心。”
他指了指自己,又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就像我,或者……就像太宰君平时对待外人那样。适当的微笑,能够拉近距离,化解疑虑,让人更容易对你产生好感和信任。这对于巩固信仰、安抚人心,或许会比你现在的方式更有效。”
“试着放松一些,中也君。”他最后说道,目光深邃,“无论是扮演神子,还是……应对你身边那位心思玲珑的朋友。有时候,过于紧绷的表演,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这番话,如同在林间投下了一道错综复杂的光束。它既是教导,也是试探;既是点拨,也是离间;既指出了中原中也表演上的缺陷,又似乎在暗示他与太宰治关系中的潜在风险。
中原中也站在原地,感受着这番话带来的冲击。关于太宰治的剖析,让他对那个捉摸不定的伙伴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感到了更深的忌惮——对森林太郎的忌惮。而关于他自身表演的建议,则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一直以来的困惑。
他确实厌烦了那套沉重的悲悯,那并非他的本性。或许……像森林太郎和太宰治那样,用更轻松、甚至带着些许面具式的笑容来应对,反而更适合他隐藏真实的野心,也更能有效地达成目的?
帐外的夜色浓重,帐内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森林太郎的小灶,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知识的范畴。
…………
中原中也回到他们共用的帐篷时,太宰治正靠在自己的铺位上,就着一盏小油灯翻看一本旧书。
见中原中也进来,他抬起眼,嘴角习惯性地弯起那抹温和的弧度:“森老师给你开小灶结束了?看来受益匪浅?”
中原中也却没像往常那样直接抱怨或分享学到的“技巧”。
他走到太宰治面前,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直接开门见山:“森老师刚才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太宰治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鸢色的眼眸里那层温和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流露出其下的警惕与探究。但他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看着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毫无保留地,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将森林太郎对太宰治性格的剖析复述了一遍,从眼神的变化到试探边界的方式,从对痛苦的回避到对精神虚无的探究。
说完,他紧紧盯着太宰治:“他还怀疑那句动摇军心的俳句是你散布的。”
帐篷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看着中原中也,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被如此精准剖析后的寒意,有对森林太郎洞察力的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汹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讶与震动。
他没想到中原中也会如此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这一切。这不仅意味着信任,更意味着中原中也选择明确地站在了他这一边,对抗森林太郎那无处不在的审视和离间。
“……你都告诉我了?”太宰治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为什么?”
“你是我认定的朋友。”中原中也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然后,他话锋一转,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疑问:“所以,那俳句确实是你做的,对吧?我不明白,治。如果你真的是京都那边派来的人,你的任务应该是维持甚至利用‘不死军团’,为什么要做这种可能毁掉它的事情?”
太宰治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坦然。
“原来……你也早就看出来了吗?关于我的来历。看来我的伪装真的很差劲啊……”他鸢色的眼眸看向中原中也,里面不再有任何伪装,清澈见底,映着跳动的灯火,“是啊,那俳句是我做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悠远:“京都……他们确实希望‘不死军团’存在,作为一个好用的工具。但我看到的,是工具们正在承受的痛苦,是森老师那套‘最优解’背后,一个个被碾碎的、希望彻底解脱的灵魂。”
“我做这件事,不是上面的授意。只是我自己……无法忍受这种将‘不死’变成永恒酷刑的行为。”
他的目光与中原中也对视,带着一种纯粹的、甚至是执拗的意味,“我认为,哪怕是工具,在被使用到极限、彻底坏掉之前,也应该有知晓自由为何物的权利。哪怕那自由,是死亡带来的。”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这就是我的理由。很任性,对吧?和我的任务完全背道而驰,所以我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给京都和森老师一个看得过去的交代,我不想伤害他……们。”
中原中也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总是用温和与疏离包裹自己的少年,此刻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持,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正义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太宰治身上另一个全新的、与他预想中不同的层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