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哥，骗你我有糖吃吗？”程笑笑双手叉腰，“我也奇怪，准哥哥平时还会找我和小天去花园散步，这段时间没见他，小天也别扭得慌，窝家里看电视多没趣啊！”
　　“小天。”程溥阳下意识叨念了一遍。
　　“就是我爹妈收养的那个男孩儿，”笑笑迫不及待地解释，“人很内向，平时也不喜欢说话……当然对我除外。他可气死我了，抢我遥控器偷我薄荷糖，还在我作业本上画海绵宝宝，我真服了我爹妈的气，一个不够再添一个，唯恐天下不乱！”
　　“行了行了，”程溥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也才听说你们家多了个男娃儿，你做姐姐的，让着他，啊。”
　　“哥！”程笑笑皱起眉头，着急道，“咋你也替我妈说话啊！还有没有天理，凭啥我比他大一岁我就得让着他？谁还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宝宝了？女孩子家家多省心，乖巧懂事那是爹妈的小棉袄——谁像他似的，出门一趟还不听使唤，钻哪旮旯窝里滚一身泥，身上还青一道紫一道的，跟赖皮乞丐没啥两样！”
　　程溥阳刚刚在心里掷了声“呸”。他是群居动物，铁定不喜欢小天那种内向没玩伴儿的家伙，但突然听见程笑笑说了句意思复杂的话，神经陡然过了道电流，心尖儿猛地一耸。
　　“他怎么了？”程溥阳问，“什么青一道紫一道？”
　　“天知道，”小姑娘还在气头上，于是把编好的词儿又添油加醋修饰一番，“他吓人得很呢！胳膊上脸上腰上肚子上，到处都是青紫和划伤，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娃儿在咱家遭了虐待——哥你给我评评理，为啥这么闹心的熊孩子偏就找上我家！”
　　青紫和划伤？
　　程溥阳心头又是一颤，这回幅度更加剧烈。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刹那间击中了大脑里最敏感的末梢，两块齿轮跨越时空“咔哒”一声卡在了一起。
　　“你关心过他么？”他追问。
　　程笑笑摇头：“谁稀罕，嘁。”
　　“我是说——你有没有问过他是怎么弄伤的，”程溥阳清了清嗓子，又补充道，“比如，是摔的还是撞的，是自己不小心搞的还是被别人……”
　　他刻意留了段空白。
　　可惜程笑笑不领情：“我没问过。”
　　“我知道了，”程溥阳下意识地点点头，绕得笑笑一头雾水，“你先回家，我得去学校一趟。”
　　“现在？”程笑笑愣了愣，“可是你的行李都放在我家了，而且是下午四点的飞机，顶多再过一小时我爹就得把你送去机场，来得及么？”
　　“来得及，”程溥阳斩钉截铁，“另外感谢你上次夜里跟我打电话，我先替准星儿谢谢你——外加我自己的这一份，两份感谢同时奉上，等我暑假回来请你吃汉堡王。”
　　“不谢，”笑笑甩了个聋哑响指，“反正我也不知道发生了啥，我以为昭哥哥遭遇了抢劫的坏人，就下意识想通知你——话说，哥，你没告诉他是我打的电话吧？”
　　程溥阳摇头：“当然不会。”
　　大半个月了，他现在想起这事儿仍然心有余悸。那时候他刚走进图书馆，陡然接到程笑笑的电话，并且电话那头声音急促，他以为老姨家出了什么要紧事儿，便随手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冲进望月。然而等他叩响吴文娟的家门时，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看《动物世界》，他只得尴尬地道了句歉，下楼时才萌生了偷偷跟踪林准一段时间的念头。
　　程溥阳仗着整个学期的健身效果，压根儿不扫单车，径直百米冲刺窜进校园里，直奔宿舍园兰楼六层。老白和赵玉童的寝室门没锁，他几乎是一脚踹开门像意大利炮一般撞进去的。
　　“说，是不是你！他妈的是不是你！”
　　程溥阳也不管什么文雅不文雅，三步上前一把将赵玉童从高配置液晶显示屏前拽起来，裹着厚重体温的游戏手柄咕噜噜滚到地板上。
　　老白也没走，这会儿正在床板上阖着床帘和女朋友视频聊天，听见门板“咣当”一声惨嚎，立刻条件反射似的蹦起来，掀开帘子就想先声夺人——结果看见程溥阳把赵玉童几乎整个人提起来，向后抵在阳台的墙壁上……那股怒火便灰飞烟灭了。
　　程溥阳平时绝对不凶，一旦凶起来能让老白这种五大三粗皮下脂肪起码手指厚度的家伙闻风丧胆。老白愣了愣，眼瞅着赵玉童几乎双脚离地，脸涨得通红，终于打定主意得救室友一把。
　　“靠，啥事儿，犯得着这样？”
　　他适量着分寸道：“溥阳你干啥？都是天团人咋打起来了？有话好好说，你冷静点儿！”
　　程溥阳不搭理他。
　　他眼里爬着血丝，额角密布汗水，因一口气横穿校园又蹿上六楼而喘息浊重。大伙儿看惯了的、人畜无害的学生板寸此时竟陡然成了威慑和蛮力的代名词，他嘴角一勾丢出一声轻蔑的“哼”，而后猛地将赵玉童拽下来，又是一脚踹开阳台大门，挑着他钻进阳台而后反手将他的脊背狠狠砸在门板背侧。
　　阳台的白漆墙都跟着怯缩缩发颤。
　　“说！”程溥阳眼底的血丝几乎要爆裂迸开，声音被极度压低，低音炮里纫着淬毒的狠劲儿，“欺负林准的是不是你？欺负小天的是不是你？嗯？”
　　赵玉童的脸从红色变成了绛紫，恐怕再被他悬吊一阵儿就要七窍流血窒息而亡。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绝望的咳，双手下意识地攥住程溥阳的手腕，半翻着白眼近乎以气声哀求：“先……松手……溥阳，你松手……”
　　程溥阳松开了他的衣领。
　　赵玉童的双脚终于回到了地面。
　　他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略略低着头让额发遮住眼睛。短短三五秒的时间里，他调动200%的脑细胞想明白了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于是余光瞥见了屋内滚落地面摔开电池盖儿的游戏手柄，眼神像锥子似的在程溥阳脚板上狠狠一捅。
　　“溥阳，玉童，你俩开门！”
　　老白“梆梆梆”地敲着门板：“靠，开门！有啥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动脚？！你俩没王法了是吧？还把不把我这个班长放在眼里哪！”
　　程溥阳懒懒地瞥了屋里那团膀大腰圆的人形生物一眼，末了继续居高临下地审问面前的鸟窝头：“赵玉童，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天是我半个亲人，林准在杭州就是我亲哥，你他妈到底对他俩做了啥，现在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末了又放出狠话：“半句撒谎，等着。”
　　程溥阳其实不想把小天称为“亲人”，但那时候他脑海里只有林准脸上的伤口。倘若上一次他是亲眼目睹了血腥与暴力，这次的暴力场面则是他纯凭脑细胞建模设计出来的仿真效果——鲜血更加可怖、拳头更加结实、伤口更加狰狞。
　　出乎意料地，赵玉童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开门！不然叫宿管去了，妈蛋！”
　　老白几次想把阳台的门硬生生推开，可惜它早被程溥阳在外面锁死，任凭他手拱脚踹也纹丝不动。老白没辙，只得用手指关节疯狂地叩了一阵儿，宣称要去一楼大厅请宿管主持公道，而后头发不梳脸也没洗，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下了楼。
　　“喔，林准还成了你亲哥？”
　　赵玉童丝毫不惧程溥阳的压倒性气势，小角度偏头冲他轻蔑地一挑眉毛：“真没想到，那俩臭娘们儿居然都跟咱的小太阳有染，可见某些人看似一本正经学霸本霸，内里也不是什么好鸟。”
　　“你……”程溥阳被他一哽，一股热血直冲太阳穴，三丈怒火烧得他头脑发昏，“赵玉童你怎么敢这样说林准，上学期他跟你走得多近你不是没看见，他也是单纯热心，你——”
　　“我我我，我你妈逼，”赵玉童冷眼一眄，“成，你不是想要个承认么，是我！就他妈是你爹我！你能咋着啊？有本事干啊！你有种就在这儿勒死我？有种把我挫骨扬灰？狗怂。”
　　程溥阳没想到他的拿手绝招在这个小混混面前不管用，一时语塞，只是单手指着赵玉童的鼻尖儿，脸色铁青，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好，赵玉童你等着。”
　　“嗯行，我等着，”赵玉童立刻接过话茬儿，“我等你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就看林准不顺眼了咋着？我就逮他俩往死里揍咋着？”
　　程溥阳闷声不响地做了个深呼吸。理性再一次占了上风，告诉他面对这种脸皮厚比城墙的混账光靠嘴皮子是不行的——他瞬间想到了动用拳头，甚至手指已经悄悄攥紧，但旋即又拼命告诉自己真惹出祸事不值得。十指徐徐放松的同时，他脑海里突然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我没看错，跟你同伙的人是宋锋，”程溥阳竭力稳定自己的语气，“你们几个人电竞不好好打，组队敲诈勒索倒是沆瀣一气，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何必——”
　　“哟，欺软怕硬是吧？”
　　赵玉童再次打断了他：“讲什么大道理，你瞅瞅这地儿是讲道理的地方么？奉劝你一句，哪儿来的滚哪儿去早点洗洗睡，老子和兄弟们不招你惹你，再插手一步你试试。”
　　说完还梗着脖子张狂地瞟了他一眼。
　　程溥阳咽了口唾沫，嗓子眼一阵儿生疼。
　　其实赵玉童眉眼是好的，身段也是好的，与人交往起来周身也的确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暖男气息。可惜这么一套自带吸粉光环的好皮囊竟然沦落到和街痞流氓混为一谈的地步——程溥阳默默地咬了咬牙，伸手“咔哒”一声拧开了赵玉童身边的门锁，与他擦肩的瞬时又稍顿了顿，终于朝着寝室门口走去了。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转角，赵玉童仍然保持着唯我独尊睥睨一切的高傲姿态。
　　结果在楼梯口与宿管撞了正着。
　　这位慈眉善目的宿管女士显然不是被老白“请”上来的，因为她看程溥阳的时候面带微笑，穿着干净整洁的碎花裙子，怀里甚至还卧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小肉球。
　　“……啊。”程溥阳下意识地站住脚跟。
　　“哦，这位同学，请问你认不认识临八六班的程溥阳？”宿管笑着说道，“哎，就是那个才获得医学院设一等奖学金提名、成绩优异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程同学？”
　　程溥阳一愣：“校设……一等奖？”
　　“哦，但愿他还没有急着回家，”宿管没注意到面前人微妙的神色变化，只兀自叨念，“我需要告诉他——Winter Wing家的糖葫芦，已经被店主书面托付给他了。”
　　话音刚落，白毛肉球就在她怀抱里伸了个懒腰。末了甩甩脑袋，两只尖尖的耳朵伴着脆生生的“喵”，游丝似的踅过来。
　　“我不知道什么一等奖，”程溥阳最终选择了坦白相告，“抱歉阿姨，我就是程溥阳，然而……”
　　“程同学呐！”宿管欣喜若狂地笑了，精致小巧的珍珠镶银耳坠无风自摇，“这是Winter Wing的糖葫芦，是只血统纯正的波斯猫，今儿才一周岁不到，你看看能不能先收养着？”
　　程溥阳又是一怔：“我？”
　　糖葫芦睁开眼睛，一蓝一黄的眸子倒映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宛若夏日晴空里的银河璀璨。
　　“可它不是一直在汪姐那儿么？”程溥阳下意识地摸了摸糖葫芦脖颈的雪白绒毛，“到底怎么了？前几天我去自习还见过来着，汪姐怎就不要了，还一定要让我收养？”
　　“Winter Wing关门了，”宿管说，“店主那个小姑娘人影不见，就给咱学校的物业留了一张字条，说是要把月牙楼西厅的店面转让出去，小猫带不走，留给她熟悉的店里常客，名字写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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