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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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学期伊始的那点新鲜劲儿，就像云港市春天里偶尔露脸的太阳，还没来得及把地上的积水晒干，就被更厚重、更阴沉的雨云给吞没了。取代那点微弱活力的，是一种弥漫在教室每个角落、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的压力——开学考试的阴云，低低地压在每个刚刚告别假期、灵魂尚且懒散的学生的头顶。

　　教室后方，那块用红色粉笔写着“距离月考还有XXX天”的倒计时牌，像一只冷漠而精准的计时器，无声地宣告着时间的残酷。而开学考，就是这只计时器在沉寂一个月后，第一次发出的、尖锐的滴答声，提醒着所有人：游戏的休闲时间已经结束，残酷的竞技场大门，已然洞开。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复杂的味道。不再是寒假里残留的年糕和糖果的甜腻，也不是开学第一天那种混杂着灰尘和新书油墨的混沌气息，而是一种……类似于硝烟前奏的味道。是熬夜复习后，咖啡和浓茶在胃里发酵的酸涩；是紧张时，手心不由自主沁出的、带着咸湿的冷汗；是无数本被疯狂翻动、几乎要冒烟的书本纸张散发出的、焦灼的纤维气息。

　　“完了完了，我函数那一章跟天书一样，完全没看！”
　　“英语单词？哦，你说那些长得都差不多的字母组合吗？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
　　“物理公式？我假期光顾着追《甄嬛传》了，现在满脑子都是‘臣妾做不到啊’！”

　　类似的哀嚎，在课间十分钟里，像瘟疫一样此起彼伏地传播着。假期里积攒的惰性，如同附骨之疽，在考试临近的恐慌中被放大到极致。每个人都像被赶上架的鸭子，扑棱着翅膀，却发现自己根本飞不起来。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历史书泛黄的页脚。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两面挤压的三明治。一面是父亲在电话里那句“新学期，要有新气象，第一次考试很重要，别掉链子”的叮嘱，像无形的枷锁；另一面，是后排那个自从开学第一天趴下后，就仿佛被钉在座位上的身影，所散发出的、持续低气压的磁场，搅得她心神不宁。

　　顾屿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休眠的状态。除了必要的上厕所，他几乎不离开座位。要么是像鸵鸟一样将头深埋，要么就是支着下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永远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云层里藏着什么宇宙的终极答案。周浩偶尔凑过去试图搭话，也被他几句含糊不清的“嗯”、“啊”给打发了回来。他那剪短的头发，此刻看起来不像利落，反倒像一种防御的姿态，根根竖立，拒绝着外界的窥探。

　　他到底怎么了？那个寒假，在他身上刻下了怎样的印记？林未雨的思绪，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越是想理顺，就缠绕得越紧。她甚至有点羡慕周晓婉，那个永远像精密仪器一样的同桌，此刻正心无旁骛地、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效率，唰唰地翻动着物理课本，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拆解一枚炸弹。

　　“喂，未雨，”周晓婉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无波，“别发呆了。动量守恒和动能守恒的区别和应用条件，你搞清楚了没？这里必考。”

　　林未雨猛地回神，像是被抓包的小偷，脸上微微一热。“啊……还，还有点混。”

　　“混淆就是不会。”周晓婉一针见血，顺手扔过来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喏，这是我的总结，重点标红了。十分钟，看完还我。”

　　林未雨接过那本仿佛带着学霸光环的笔记，心里五味杂陈。感激，有一点；自惭形秽，更多一些。在周晓婉这种绝对理性的学习机器面前，她那点因为某个男生而起伏不定的心绪，显得那么……不务正业，那么渺小可笑。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那些枯燥的公式和定理上。然而，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深蓝色的、沉默的背影。他复习了吗？以他那变态的数理天赋，大概不需要像他们这样临时抱佛脚吧？可是，他的语文和英语……上次期末，要不是这两科拖后腿，他恐怕能冲进前五。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夸张和戏剧性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小小角落的沉闷。

　　“哎呀呀，看看你们这一个个苦大仇深的样子，不就是个开学考嘛！人生啊，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呢！”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渊晨。她像一道移动的彩虹，穿着当季最新款的糖果色羽绒服，蹦蹦跳跳地来到林未雨桌旁，手里还晃着两张某某歌星的演唱会海报。

　　“未雨，晓婉，别看了！再看眼睛都要变成蚊香圈了！”她一把抢过周晓婉手里的笔，无视后者杀人般的目光，凑到林未雨耳边，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跟你说，我搞到票了！下个月，‘那个谁’的巡回演唱会，就在省城！我们去不去？机会难得啊！”

　　林未雨看着渊晨那双亮得过分、写满了“玩乐”二字的眼睛，再对比一下教室里弥漫的“末日”氛围，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她们身处两个平行的世界。一个是由分数、排名、未来构成的灰色现实；另一个，则是由流行音乐、明星八卦、五彩斑斓的消费品构筑的、虚幻却诱人的气泡。

　　“我……我还是先过了考试这关吧。”林未雨艰难地把目光从那张诱人的海报上撕下来，声音干涩，“考砸了，我爸能念叨我一学期。”

　　渊晨撇撇嘴，像是听到了什么陈词滥调。“没劲！考试嘛，重在参与！你看人家顾屿，”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后方，“一看就是‘参与’都懒得参与的主儿，不也活得好好的？”

　　这话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林未雨一下。她下意识地回头，恰好看到顾屿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被渊晨的大嗓门吵到了。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面朝墙壁，将那个写着“生人勿近”的后脑勺留给了她们。

　　他活得……真的好吗？林未雨在心里默默地问。那种几乎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孤绝，真的是一种“好”吗？

　　考试的脚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祈祷或逃避而放缓。它像设定好程序的机械钟，冷酷而精准地到来了。

　　考场是按照上学期期末排名安排的，林未雨被分在了第三考场，一个中游学生聚集、努力与懈怠交织、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浓郁的、几乎是实质化的紧张。有人还在争分夺秒地翻着最后几页笔记，嘴唇翕动，念念有词；有人脸色苍白，双手合十，不知在向哪路神明祈祷；还有人，比如坐在林未雨斜前方的那个男生，已经呈现出一副“躺平任嘲”的姿态，开始研究天花板上蜘蛛网的构造。

　　铃声响起的瞬间，仿佛死刑的号角。监考老师板着脸，像宣读判决书一样念着考场纪律。试卷发下来，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无数张催命符。

　　林未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汇入整个考场那片如同春蚕啃噬桑叶般的、密集而压抑的背景音里。

　　前面的题目还算顺利，假期里断断续续的复习起到了一些作用。但做到数学卷后半部分的大题时，她的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那些函数图像和空间几何，像是故意跟她作对，在眼前扭曲、变形。她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向下坠落。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窗外。

　　走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是顾屿！他所在的第一考场就在隔壁。他居然……提前交卷了？！

　　他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微微仰着头，看着天空。侧脸的线条在灰白天空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和……落寞。他那么早就出来了，是成竹在胸，还是……根本无所谓？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打乱了她本就勉力维持的答题节奏。后面两道大题，她做得浑浑噩噩，几乎是凭着本能和残存的记忆在书写。当结束的铃声最终响起，她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笔，看着试卷上那些尚未填满的空白，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接下来的几科，情况也大同小异。物理的电路图像是纠缠的神经，英语的阅读理解如同天书。每一次从考场出来，都像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拷打。同学们聚在一起对答案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噪音，她只想远远地躲开。

　　她看到沈墨从第一考场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矜持的、属于优等生的平静，与几个同样成绩出色的女生低声交流着，目光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扫过顾屿空荡荡的座位方向。她也看到周浩，考完英语后一脸生无可恋，抓着头发哀嚎：“完了，这次体育加试要是不过，老子真得去搬砖了！”

　　众生百态，在分数的审判台前，暴露无遗。

　　而顾屿，永远是那个异类。他几乎每一科都是提前交卷，然后要么消失在走廊尽头，要么就回到教室，继续他那种与世界隔绝的“冥想”。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对这场全民焦虑考试的一种无声嘲讽。

　　成绩是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公布的。当周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时，原本还有些喧闹的课堂瞬间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周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太多开场白，只是推了推眼镜，开始按照名次，从高到低念名字和分数。

　　“周晓婉，总分848，班级第一，年级第三。”
　　一如既往的稳定，毫无悬念。周晓婉走上前，表情平静，仿佛这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作业。

　　名字一个个念下去。有人欢喜有人愁。听到自己名字和还算过得去的分数时，林未雨悄悄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提了起来。她在等待那个名字。

　　“……顾屿。”周老师念到这个名字时，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那个依旧趴在桌上的身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总分……785，班级第三十五。”

　　教室里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骚动。三十五名！这对于曾经数理成绩耀眼到让人无法忽视的顾屿来说，几乎是一个断崖式的下跌。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文科弱，但这次，显然是全线溃败。

　　林未雨的心，随着那个数字，猛地往下一沉。她看到他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那个难堪的分数与他毫无关系。但她却仿佛能感觉到，那深蓝色羽绒服下的身体，在那瞬间，绷紧了一下。

　　“这次考试，整体成绩有所下滑，这也在意料之中。”周老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假期放松可以理解，但收心要及时！未来高考不等人！有些同学，天赋是有的，但心思没用对地方，浪费天赋，最终只会害了自己！”

　　他的话没有点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或明或暗地投向了后排那个方向。

　　顾屿终于动了一下。他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那团迷雾，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讲台上的试卷，只是伸手，从走上来的同学手里，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成绩单。他看了一眼，随即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随手将它塞进了桌肚深处，然后，再次趴了下去。

　　整个过程，沉默得令人窒息。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像逃难一样涌出教室。林未雨收拾着书包，动作有些迟缓。她看着顾屿依旧趴伏的背影，在渐渐空旷的教室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格格不入。窗外的天空，灰暗得像是要滴下墨来。

　　周晓婉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而务实：“别看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自己的坎要过。你帮不了他。”

　　林未雨知道周晓婉说的是对的。可是，心里某个地方，还是忍不住泛起细密的、针扎似的疼痛。她想起他剪短的头发，想起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想起他此刻这彻底的、仿佛对一切都失去兴味的沉默。

　　这场开学考，像一面残酷的镜子，不仅照见了他们学业上的疏漏，似乎也照见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比如，横亘在她与他之间，那越来越宽的、由不同选择和境遇划开的鸿沟。

　　她背起书包，默默地走出教室。外面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吹在脸上，让她打了个激灵。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窗户，里面那个蓝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压力，从未如此具体。它不仅仅是试卷上的红叉和排名表上的数字，更是这种眼睁睁看着某些东西在无声中碎裂、下坠，却无能为力的窒息感。

　　青春的田野上，第一场真正的、带着寒意的春雨，似乎就要落下来了。而他们，都还没有准备好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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