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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序·女主在上(一)
我第一次意识到“折子也能杀人”,不是在读史书,是在看她的名字被写上去那一次。那时她还不是“震慑四境的女帝”,只是刚登基不久的年轻陛下。
朝堂还在看,宗室还在算,老臣们还在掂量。
而那份折子,开头四个字写得极规矩:“启奏陛下——”
往下却一句比一句险:“陛下年方弱冠,初临大宝,威望未立。今边将顾长陵,年少得志,军权在握,日夜侍从陛下左右。臣等忧其内外权重,恐非社稷之福。愿陛下慎用此人,以防将帅骄横。”
末尾那句是:“女主在上,尤宜远嫌,将帅不得过近。”
这句用得极阴。
“女主在上”,看似是在尊她的分,实则一笔把她和“顾长陵”并列起来,字面没写什么,暗里却在往“男女嫌疑”、“女帝失德”那条路上去。
写折的人很懂规矩,一句“慎防将帅骄横”,是弹顾长陵;一句“女主在上,尤宜远嫌”,是敲她的脑袋。
我拿着这份折子,指尖有一点发冷。
那天是我在中书值夜。礼部送来合折,中书例行过目,我翻着翻着,就翻到了这一封。
上面签了好几个人的名:有老勋贵,有宗室远支,也有几个向来以“守礼”自居的清流。
他们不是蠢,他们知道“直接弹劾顾长陵夺权”太过,会被她当场斩断。于是换了个方向,从“礼”上做文章,从“女尊”这条路上做文章。
“女主在上,尤宜远嫌”。这几个字,若被史官写进实录里,将来怎么解释都带一层污。
我坐在案前,听中书外的更鼓声一下一下敲着檐角。
她登基不久,顾长陵被她从北境调回中枢不过一年。朝堂上的老狐狸们,第一件想做的事,不是封他功,不是稳住边防,而是“把人从她身边扒拉开。”
“谢给事。”旁边的中书官打了个呵欠,“看完就盖章回去吧,明早好进含元殿。”
我“嗯”了一声,把那份折子翻到最底。
“这封折子。” 我抬头,“是谁先拟的?”
“宗正寺的意思,礼部写词,几位老大人附签,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了一下,“文辞太长,字太多。”
那人愣了愣:“你这是什么评语?”
我没解释,只把那封折子从合卷里抽出来,单独放在一旁。这种东西,进了殿,就是另一场战。
她打仗不用我指点,朝堂这口气,我若也装不懂,就愧对自己这几年啃的书。
第二天早朝前,中书把合折呈上去。我照规矩站在百官队列里,眼观鼻鼻观心。
她坐在御座上,一封一封翻:吏部争官、户部要钱、兵部吵兵饷。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我在等那一封,等了很久,没等来。
她合上最后一封折子,抬头淡淡道:“今日之折,明日一并批复。”
退朝鼓响,百官叩首。她起身,袖子一拂,从我站的方向走下御阶。离我很近时,她的脚步稍稍停了一瞬,头也不回,轻声道了一句:“谢卿随朕。”
那一刻,我知道:她看见了,看见那一封“不见了”的折子。
紫宸殿东配殿。她未换朝服,一身玄黑绣金,连凤钗都未摘,直接坐在案后。桌上摊着一封折子——就是昨夜那一封。
我站在殿中行礼:“臣谢从礼,叩见陛下。”
“免礼。”她指尖在折尾轻轻敲了一下,“夜里值宿中书,可还算清醒?”
“尚算清醒。”我说。
“那这封折子。”她抬眼,“如何从合卷里不见的?”
她问得很平,不怒,不笑,甚至称不上质问。可我知道,若这时候装糊涂,只会更惹她烦。
“臣看见这封折时,”我老老实实,“觉得文辞不妥。”
“哪里不妥?”
“‘女主在上,尤宜远嫌’这句。”我说,“不太像是给陛下提点,倒像是替史官打腹稿。”
她嘴角微微一弯,不是笑,是那种“你总算没蠢到哪去”的神情:“然后呢?”
我顿了顿,“臣以为这种折子,若要进含元殿,索性就让臣来写。”
她挑眉:“你来?”
“是。”我说,“臣写,比他们写好。”
“好在哪里?”她饶有兴致。
我深吸一口气:“臣若进言,只说顾将军‘权重不可不慎’,但绝不提‘女主’二字。臣若挨骂,只当是自己多嘴。”
我笑了一下:“总好过让他们用这几个字,往陛下身上泼水。”
她看了我半晌,指尖轻轻捻了一下折角:“你打算怎么写?”
那一刻,我其实已经想好了。折子草稿,从昨夜看到那篇开始,就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
我跪直了腰,一字一顿地说:“臣奏,请陛下将顾将军暂调出京,巡边一年。”
她眯起眼:“调他出京。”
“臣奏请。” 我抬头,“以‘振边军士气’为名,遣顾将军巡北线、督诸军。”
我说:“朝堂上若有人忧‘顾将军权重’,臣这个折子,正好给他们一个‘陛下已然防备’的台阶。而陛下不用在任何折子里出现‘女主在上,尤宜远嫌’这几个字。”
殿里安静了片刻。她指尖停在折页上,慢慢道:“你的意思是,你来做那个嫌疑陛下疑心顾长陵的人?”
我笑了笑:“臣向来不讨人喜欢,多背一条也无妨。”
她站起身,绕过案几,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谢从礼。”她低头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折上去,别人会怎么写你?会说你小人之见、挑拨君臣,会说你才学不凡,心眼不足。会说你不过是借着劝朕防备功臣,给自己在朝堂上立一个敢言的名声。”
我笑了一下:“那不是挺好吗?”
她没笑,她的眼神忽然沉了一线:“朕一言调顾长陵出京,别人会说陛下果然防他。顾长陵再蠢,也得心里留一道疤。你当朕看不见?”
我抬头看她。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她不是怕顾长陵误会。她怕的是她的手上真的多一道缝。
“陛下。”我低声道,“臣不是要真调顾将军出京。”
“那你是在做什么?”她问。
“臣是在抢折子。”我说。
她抬眉看着我。
“宗正寺那封折,”我道,“是拿您和顾将军一起往泥里带。若您不在那之前先有动作,将来谁都可以接着那几句往下写。”
我一口气说完,心里反而静了:“臣写,只弹顾将军。至少这一回,不牵扯陛下。”
殿里很安静,只有烛火嘶嘶地响。
她看着我,好半天,忽然笑了一下:“你这是替朕挡折子?”
“臣只是挡了一道写得太难看的话。”我说。
“至于顾将军。”我顿了顿,“他替陛下挡刀,挡了这么多年。偶尔挨一折,算不得什么。”
她眯起眼:“你倒替他说话。”
我摇头:“臣是在替陛下说话。”
“顾将军挨折。”我说,“别人只敢提权重,不敢提礼。陛下挨折,他们就敢写女主在上。这一条,臣不愿看见。”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道:“你写吧,写得越难听越好。”
那一日午后,我在中书案前,一笔一划写下那封——我这一生最不讨好的折子。
“臣以为,顾长陵战功虽高,然权重军中,日侍君侧,久而不解军务,恐生军中闲言。愿陛下明授巡边之任,使其出京巡视北境诸军,以振军心,以释朝议。”
极尽严苛,句句不留情面。
写完我自己看了一遍,笑了一声:“好,有够讨人嫌。”
第二天早朝,折子呈上去。她坐在殿上,翻到我的折子时,目光略略一顿。
台下百官心里都在试探——陛下会不会顺势,调走顾长陵?会不会就此把这位年轻将军按出京去?
她抬眼,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短,只有心里有鬼的才看得出来。然后,她缓缓开口:“谢卿。”
“臣在。”我出列。
“你说顾长陵久侍君侧,恐生闲言?”她声音不高,却句句压人。
我拱手:“臣忧军心,非疑顾将军。”
“朕明白。”她淡淡道,“顾长陵是朕用的人,朕自有分寸。你忧军心,是臣子的本分。”
她顿了一顿,轻飘飘加了一句:“顾卿。”
顾长陵自武将班首出列,跪下:“臣在。”
“你听见谢给事怎么说的了?”
“臣听见。”
“你可怪他?”
顾长陵沉声道:“谢大人忠言,臣不敢怪。”
“好。”她点头,“既如此,巡边之事,留待他日再议。谢从礼此折,记一敢言,不罚不赏。”
一句话,折子落地。顾长陵没被调走,我的折算是“打在空处”。
宗正寺那封“女主在上,尤宜远嫌”的草折,从此再没敢拿出来。
下朝之后,有同僚在台阶上拍我肩膀,笑:“谢给事好胆量,敢当面往顾将军身上拍砖。”
我只笑:“职责所在。”
有人冷冷补了一句:“也不知陛下是真的信你,还是拿你当挡箭牌。”
我没回头,只当没听见。我自己清楚,那一折上去,我从此在朝堂上落了个“嘴碎”的名声。但终归,比她落一个“女主在上,尤宜远嫌”要好。
几天后,我被陛下召去谢府。
不,是她临时起意,带着一群人去“谢家寒舍吃膳”。
外面都说陛下宠臣,我自己心里有数。那一顿饭,吃的不是恩宠,是算账。
夜深,人散,她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背对着我问:“你以后少替朕挡这种折。”
我愣了一下:“陛下嫌臣多事?”
“不是。”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朕嫌你这人,总爱替朕挨打。顾长陵的刀,是拿去挡箭的。你的嘴,是拿来骂人,不是拿来挡人的。”
她抬头,看着夜色下的宫墙:“朕若真要调他出京,不需要你提。朕若不想调他,也不需要你替他挨骂。”
“那宗正寺那封折——”我忍不住问。
“他们再敢写。”她冷笑一声,“朕便把‘女主在上’四个字退回去,叫他们教朕,何谓男主在上。”
我被她这句话噎了一下,忽然觉得她根本不需要我挡。可她没有怪。
她只是淡淡说:“你既挡了,朕记着。以后你要出京游历,也算有个缘由。”
那一刻我才反应过来,她早就打定主意,要把我“丢”出京,让我去外面看看这天下到底长什么样。
而那一折,刚好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言语偏激,发外历练。
我苦笑:“陛下是早就算好的?”
“算什么?”她回头看着我,“你嘴巴太碎,朕不把你丢出去,早晚要在京里惹祸。”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加了一句:“为朕挡折这种事,有一回就够了。再有第二回,朕不会轻饶你。”
后来,我真的被外放游历三年。在旁人眼里,是“言官太锋利,被打发出去冷静冷静”。在我自己心里,我知道那是那一折的“价钱”。
我不后悔。那一封折子,换来的是:顾长陵仍在她身侧,未被人以礼做文章;“女主在上”这几个字,没能第一次写在含元殿的实录里。
至于我自己,不过是多背了几句骂名,多走了几千里路。
三年之后,她在含元殿里提起这件事。那时我已游历归朝,坐在她案前说水利。说到半夜,她忽然放下笔,看着我:“当年那折,你可后悔?”
我愣了一下,很快摇头:“臣只后悔写得还不够难听。”
她愣了一愣,随即笑出声:“你还是这张嘴。”
笑完,她收了笑:“那一回,朕记着。以后若有人再拿你那折说事,朕替你挡。”
我低头,笑了一下:“陛下替臣挡折,不合礼。”
她瞥我:“那你替朕挡,就合礼?”
我没再说话。心里却很清楚,我愿意。愿意把自己名字写在那封最难看的折子上,挡在她前面,哪怕被人误解,被人骂“多嘴”、“挑拨”,都无妨。
因为我知道,她身后那一柄刀,已经挡够多箭了。偶尔,该有人用笔,替她挡一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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