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光予之

　　顾言之走了。

　　这个消息像一阵无声的风，悄然吹过南城一中高三的教学楼，然后迅速被高考前最后冲刺的紧张氛围所淹没。对于大多数埋头题海的学生而言，这只是一个优等生选择了另一条出路的寻常消息。但对于瑜玥来说，这不啻于一场无声的凌迟。

　　她是从夏沫闪烁的言辞和沈泽突然变得小心翼翼的态度中拼凑出事实的。他没有参加高考，直接出国了。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磨砺着那个江边夜晚已然破碎的心。瑜玥OS：原来，他已经厌恶我到连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都觉得难以忍受了吗？甚至连共同面对高考这最后一点关联，都要彻底斩断。江边那些伤人的话，果然字句句发自肺腑。我家的事，我的存在，于他而言，只是迫不及待想要摆脱的沉重负担。

　　痛到极致，反而生出一种麻木的平静。在一个复习到深夜、四周寂静无声的时刻，瑜玥拿起手机，点开那个曾经置顶、如今却再也不会亮起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将“Z”从联系人列表中删除，然后拉黑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接着是微信、□□……所有能想到的社交平台，一切与他有关的痕迹，都被她亲手一一清除。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删除的不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错误链接。OS：顾言之，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的未来没有阴影，我的世界，也再与你无关。

　　做完这一切，她关掉手机，重新摊开面前的卷子，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痛苦、委屈、不甘，都强行压榨成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量，灌注到笔尖。OS：考好高考，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天上的爸爸妈妈，为了需要照顾的星星，为了辛苦支撑的小姨。我必须考上京大，必须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感情……或许靠不住，但握在手里的知识和前途，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高考那几天，天气异常闷热。瑜玥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精准、冷静地完成每一场考试。她屏蔽了所有外界干扰，甚至没有去留意考场外是否还有那道熟悉又令人心碎的身影。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她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结束了。拼命挣扎、压抑着巨大悲伤的高三，终于画上了句号。

　　高考结束后不久，瑜玥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没有盛大的庆祝，只是在苏岚的花店阁楼里，吃了一碗小姨亲手做的长寿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写着“玥玥成年快乐”的奶油蛋糕。夏沫和沈泽也来了，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伤口的话题，努力营造着轻松的氛围，但空气中总弥漫着一丝难以言说的伤感。

　　吹灭蜡烛后，苏岚没有像往年一样只是送上祝福和红包。她转身走进里间，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带着锁扣的木盒子，郑重地放到瑜玥面前。

　　“玥玥，”苏岚的声音温柔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生日快乐。今天你成年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有些东西，是时候交给你了。”

　　瑜玥看着那个陌生的木盒，心里微微一颤。

　　苏岚轻轻打开锁扣，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旧照片、几本存折，还有一沓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略显发黄的信件。信封上没有署名。

　　“这是……你爸爸妈妈出事前，偷偷交给我保管的。”苏岚的眼圈有些发红，“他们说，如果……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测，等你成年懂事的那天，再把这些交给你。里面，有他们对你想说的话，也有一些……关于家里过去的事情。”

　　瑜玥的手有些发抖，她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木盒，指尖触摸到冰凉的木面和粗糙的信封，仿佛能感受到父母残留的温度和未尽的爱意。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在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情感浩劫、正式步入成年的夜晚，收到父母跨越时空的留言，那种复杂的心情难以言喻。有悲伤，有温暖，有对未知秘密的一丝惶恐，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悄然滋生。

　　她紧紧抱着木盒，像抱住了最后的依靠，声音哽咽：“谢谢小姨……”

　　夏沫和沈泽安静地陪在一旁，眼中充满了心疼和鼓励。

　　那一晚，瑜玥没有立刻打开那些信。她需要一点时间，积攒足够的勇气，去聆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去揭开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可能与她现在境遇息息相关的往事。成年礼的蛋糕甜中带涩，而人生的下一页，已伴随着父母的遗信和一段彻底逝去的初恋，缓缓展开。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十八岁的瑜玥知道，她必须，也只能，独自勇敢地走下去。

　　木盒静静躺在书桌一角，像一枚时光胶囊，封存着父母未尽的叮咛与可能关乎家族隐秘的往事。瑜玥没有立刻打开它，她需要积蓄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可能颠覆认知的真相。当前更紧要的，是等待高考放榜，以及，尝试在没有顾言之的世界里，重新呼吸。

　　大学生活如期而至。瑜玥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心仪的京大，选择了临床医学专业，或许潜意识里，带着某种疗愈伤痛、守护所爱的期许。夏沫和沈泽也如愿考上了京城的大学，四人小组虽散落于不同校园，但友情依旧牢固，成了彼此在陌生城市里最温暖的依靠。

　　大学生活忙碌而充实，瑜玥努力将时间填满学业和社团活动，试图用疲惫麻痹那不曾真正愈合的伤口。她不再主动打听任何关于顾言之的消息，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似乎真的被她尘封在了十八岁前的记忆里。

　　然而，有些印记，并非只有她一人留下。

　　远在异国他乡的顾言之，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愈发分明，眼神也更显沉稳。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他走进一家纹身店，在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纹下了一个极小的、花体字母“Y”。位置隐秘，除非刻意袒露，否则极难被发现。OS：靠近骨头，才记得清楚。疼一点，也好。留学期间，他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学业，冷淡疏离，对任何示好都无动于衷。身边的朋友调侃他心中有个“忘不掉的白月光”，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不予置评。所有的思念、歉疚与未竟的守护，都被他拧成一股向上的力量，唯有夜深人静时，才会对着那个小小的字母出神。

　　大学四年平静而飞快地流逝。期间，最大的惊喜莫过于昏迷多年的瑜星终于苏醒。虽然康复之路漫长，但生命的奇迹足以冲淡许多阴霾。瑜玥和夏沫喜极而泣。沈泽在第一时间，通过隐秘的渠道，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分享给了远方的顾言之。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微微发颤的一声：“……知道了，谢谢。”

　　大四那年的冬天，京城下了第一场雪。瑜玥站在宿舍窗前，看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熟悉的街道，天地间一片纯白静谧。她一直很喜欢雪，喜欢它的纯净与覆盖一切的包容。她拿起手机，拍下窗外的雪景，发了一条简单朋友圈：

　　【雪景。京城下雪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地球的另一端，英国也飘起了雪花。顾言之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到了沈泽第一时间转发过来的截图。他沉默片刻，走到窗前，拍下异国他乡的雪夜，也发了一条朋友圈，没有配文，只有定位：

　　【英国，伦敦。下雪了。】

　　两条朋友圈，相隔万里，却因同样的雪景，在共同好友的圈子里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有老同学在下面开玩笑评论：“哟，这么巧？两地同时下雪，你俩这算不算隔空共鸣？是不是要复合的节奏？”

　　而顾言之，看着那条评论，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回复。OS：快了。就快回去了。

　　时光荏苒，毕业季匆匆而来。顾言之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拒绝了国外知名机构的橄榄枝，毅然踏上了归国的航班。他回来了。

　　瑜玥也顺利从京大医学院毕业。她原本计划留在京城发展，但就在这时，南城传来了好消息——苏岚怀孕了。考虑到小姨需要安心养胎，妹妹瑜星虽然恢复良好但仍需人照顾，瑜玥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收拾行李，决定返回南城。她不能把照顾星星的担子全压在小姨身上。

　　回到南城后，瑜玥暂时和已经找到工作的夏沫合租了一套小公寓，开始了求职之路。然而，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近年来，AI技术在医疗领域的应用飞速发展，对传统临床医学毕业生的就业市场造成了一定冲击，岗位竞争异常激烈。投出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瑜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就在她为工作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一直在积极进行康复训练的瑜星，因为乐观坚强的性格，得到了一位“好心人”通过康复中心设立的专项基金的长期资助，条件优厚，极大地减轻了家庭的经济负担。更让瑜玥惊喜的是，这位“好心人”似乎还很欣赏瑜星，通过基金会牵线，邀请瑜星康复后去他成立不久的一家专注于医疗康复辅助技术研发的公司做形象大使兼顾问，工作轻松，意义特殊，待遇丰厚。

　　瑜星非常开心地答应了。她兴奋地告诉瑜玥：“姐！太好了！这样我不仅能自食其力，还能帮助更多像我一样的人！这家公司叫‘明玥医疗科技’，听说创始人很年轻，很有想法！”

　　“明玥医疗科技？”瑜玥听着这个隐约觉得有些耳熟的名字，并未深想，只是为妹妹感到高兴。“太好了星星，你一定要加油！”

　　不久后，瑜星再次带来消息，语气雀跃：“姐！明玥科技的负责人知道你是京大医学院的高材生，正好他们公司在扩招，研发部急需有医学背景的人才！他问我你有没有兴趣去面试？职位和专业很对口，发展前景也很好！”

　　正为工作发愁的瑜玥，听到这个雪中送炭的机会，几乎没有犹豫。“真的吗？太好了！我愿意去试试！” 她感激这位素未谋面的“好心人”和“公司负责人”对妹妹的照顾，又为自己提供了如此宝贵的工作机会。她精心准备了简历，带着满满的期待，决定去“明玥医疗科技”参加面试。

　　她并不知道，这家公司的名字，“明玥”，分别取自陈景明的“明”和她的“玥”。

　　她更不知道，公司的创始人，那个她即将面对的面官，正是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顾言之。

　　命运的齿轮，在分别数年后，再次缓缓咬合，推向一个始料未及的相逢。回到南城的这些日子，瑜玥在求职市场的浪潮中浮沉，早已习惯了等待与被审视。然而，“明玥医疗科技”的面试通知，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了不同寻常的涟漪。这不仅因职位与她所学的临床医学专业高度契合，更因这家公司，是妹妹瑜星康复之路上至关重要的“恩人”。于公于私，她都必须严阵以待。

　　面试当天，晨曦微露，瑜玥便已起身。她对镜描摹着一个精致却不过分张扬的淡妆。毕业后，她将一头青丝染成温婉的栗棕色，烫出慵懒的微卷，褪去了象牙塔里的稚气，眉宇间添了几分职场女性特有的柔韧与明练。换上熨帖的白衬衫与合体的西装裙，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让她深吸一口气。OS：为了星星，也为了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必须拿下这个 offer。

　　“明玥医疗科技”坐落于南城新区创业园，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内部是极简而高效的现代风格。瑜玥在前台登记后，被引至休息区等候。身旁几位同样等候面试的女生正低声交换着情报：

　　“听说老板年轻有为，就是……好像对女性下属特别冷淡，甚至有点不近女色。”

　　“没错！之前来面试他助理的，哪个不是铩羽而归？我看这职位就是个幌子，咱们今天多半又是陪太子读书。”

　　瑜玥听着，心微微下沉。OS：要求这么苛刻？看来希望更渺茫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尽力而为。

　　“下一位，瑜玥小姐。”行政人员的声音响起。

　　她敛起心神，展露一个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推开了那间宽敞面试厅的大门。

　　然而，就在目光触及办公室尽头的刹那，她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冻结，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滞。

　　宽大的办公桌后，那个曾以为永隔天涯的男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顾言之。

　　他身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比几年前更显挺拔沉稳，年少时的锐气被金丝眼镜遮掩，转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威压与从容。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却像磁石般吸走了室内所有的光。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骤然掐断。

　　巨大的震惊如冰水浇头，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的屈辱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几年来的委屈瞬间决堤。她几乎是本能地猛然后退一步，转身就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站住。”

　　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像无形的绳索绊住了她的脚步。

　　瑜玥背对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靠刺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顾言之起身，绕过办公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他的目光细细掠过她栗色的发卷，最后定格在她强作平静却掩不住苍白的脸上，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的惊骇、慌乱与深切的受伤。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面试还没开始，瑜小姐就要走吗？”

　　瑜玥猛地抬头，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顾言之！这样耍我很有意思吗？看着我像只无知无觉的飞蛾撞进你精心编织的网里，你很得意是不是？” OS：明玥科技……明玥！我早该想到的！从帮助星星开始，到这份工作邀请，全是你的算计！你布了好大一个局！

　　顾言之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质问，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目光复杂地描摹着她这几年的变化。他看到了她的倔强，也窥见了她眼底深藏的疲惫。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抛出了那个她无法抗拒的条件：

　　“月薪，在原有基础上，再加一万。留下来。”

　　这句话，像一记精准的重锤，彻底砸碎了她试图维护的、摇摇欲坠的自尊。她需要钱，需要这份工作，需要稳定下来支撑起星星和小姨的未来。现实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垮了那点可怜的骄傲。投递简历后的石沉大海，苏岚日渐沉重的身子，星星康复所需的费用，银行卡上不断缩水的数字……这一切，远比虚无的自尊心更真实，也更残酷。

　　所有的挣扎与愤怒，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僵在原地，几秒的沉默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极慢极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对他，脸上挤出一个无比僵硬、标准到近乎刻板的职业假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好的，顾总。那么，明天几点上班？”

　　顾言之看着她将那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戴上冰冷的面具，心脏像是被细密的针反复刺扎，泛起尖锐的疼。OS：玥玥，对不起。只能用这种最不堪的方式，把你重新拉回我身边。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早上九点，”他移开目光，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公事公办的冷静，“找人事部李经理办理入职。”

　　“明白。谢谢顾总给我这个机会。”瑜玥微微颔首，不再看他，挺直脊背，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定，推门而出。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顾言之站在原地，良久未动。他抬手，有些烦躁地松了松领带，仿佛这样才能喘过气。办公桌上，那份属于瑜玥的简历，照片上的女孩笑容明媚，眼神清澈，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而刚才那个强作镇定、满眼防备的她，无一不在提醒他，这场他自以为是的“保护”和“回归”，初始的篇章，写得多么糟糕。OS：算计来的开始，注定步步维艰。但无论如何，你终于，又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瑜玥脚步虚浮地走出办公大楼，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夏沫早已等在路边，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却看到好友脸色苍白如纸。

　　“玥玥！怎么样？面得不好吗？没事的，这家不行我们再看别的！”夏沫挽住她的胳膊，急切地安慰。

　　瑜玥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看着夏沫，眼神空洞，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沫沫，我通过了。”

　　“通过了？那不是好事吗？你怎么这副样子？”夏沫不解。

　　瑜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字一顿地说：“因为……老板是顾言之。”

　　夏沫瞬间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顾言之？！他回来了？还成了你老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瑜玥无力地摇摇头，将头轻轻靠在夏沫肩上，疲惫地闭上眼：“沫沫，别问了。先回家吧。”

　　一场她以为的职场新起点，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算计。而她已经别无选择，踏入了这张名为“现实”的网中。未来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未知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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