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为霜

作者:十寸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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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笼中之鸟


      奢华却冰冷的卧室里,昂贵的沉香气息也压不住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的思念与后怕。陆淮躺在宽大的床上,意识沉沉坠入梦的深渊。眼前骤然出现的景象,却让他那颗在商场上运筹帷幄、坚如磐石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一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笼子。通体由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不知名的银灰色合金铸造,每一根栏杆都精细无比,缠绕着繁复到极致的金色藤蔓与盛开的玫瑰浮雕,镶嵌着切割完美的细小钻石,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源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七彩光晕。奢华,精致,牢固得如同神祇打造的囚笼。笼中,一根同样华丽、包裹着柔软深红色天鹅绒的站杆上,栖息着一只美得惊心动魄的金刚鹦鹉。

      它的羽毛是流动的彩虹,粉、蓝、紫三色交织变幻,如同将世间最绚烂的霞光披在了身上,每一片羽翼都闪烁着珠光,堪称大自然最完美的杰作。鹦鹉姿态优雅,正用它那弯钩般的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胸前最耀眼的几根翎羽。然后,它抬起了小小的头颅,喉咙里流淌出清澈而熟悉的旋律——那是傅砚的出道曲,是他曾在无数个日夜拼命练习,在各大音乐颁奖礼的舞台上唱了无数次,最终横扫奖项、奠定他顶流地位的成名作。

      歌声完美无瑕,每一个转音,每一个高亢或低回的段落,都精准地复刻着傅砚最辉煌的时刻。它像一个最完美的、不知疲倦的八音盒玩偶,为无形的观众表演着。

      陆淮站在笼外,痴痴地望着。这歌声曾是他商业版图扩张的号角,是傅砚价值最直观的体现,也曾是他闲暇时最悦耳的消遣。但此刻,这完美的歌声却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神经。

      突然,歌声戛然而止。

      那只无比华美的金刚鹦鹉毫无预兆地从站杆上坠落下来,轻盈地落在笼底铺着的、同样昂贵的白色绒毯上。五彩的羽毛如同被风吹散的幻影般迅速褪去、收缩、变形。

      眨眼间,那里蜷缩着一个少年。

      彩虹色的挑染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微分碎盖的发型失去了往日的精致梦幻。他穿着单薄的、类似病号服的白色衣衫,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削瘦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陆总……救我……”
      “陆总……救救我……”
      “陆总……求求你……救救我……”

      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最后变成了近乎无声的、只余下口型的呼唤:
      “陆淮……陆淮……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啊……”

      那极光色的、曾迷倒无数粉丝的瞳孔,此刻第一次在陆淮面前如此清晰地流露出绝望的、毫无掩饰的恐惧。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漫过他苍白的脸颊,在白色的衣襟上洇开大片深色的水痕。没有欲拒还迎的脆弱美感,只有濒临崩溃的、最原始的惊惶。以前的傅砚,从来不敢在他面前这样哭,怕哭花了妆不够完美,怕眼泪惹得金主兴致缺缺,怕被嫌弃不够坚强懂事。

      “宝贝儿!”陆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碎,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猛地扑到那看似纤细精致的笼栏前,修长有力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抓住冰冷的金属。“小砚!看着我!我在这里!别怕!”他嘶吼着,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沙哑和慌乱。

      然而,笼内的傅砚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系统的牢笼不仅坚不可摧,更是一道彻底隔绝信息的屏障。傅砚被困在自己的恐惧里,完全感知不到近在咫尺的爱人。他每一刻的惊恐战栗,每一声绝望的呜咽,都像是淬了毒的尖刀,精准无比地、反复地捅进陆淮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放开他!”陆淮双目赤红,属于上位者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野兽般的狂怒和心疼。他双手抓住两根笼栏,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它们掰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瞬间变得惨白。

      滋啦——!

      刺目的蓝紫色电光毫无征兆地从笼栏上爆开!狂暴的高压电流瞬间窜遍陆淮全身!剧烈的麻痹感和灼烧般的剧痛让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一股焦糊味隐隐传来。他闷哼一声,牙齿几乎咬碎,却死死抓住栏杆不肯松手!电流的强度在疯狂攀升,如同惩罚忤逆者的神罚!

      “呃啊——!”终于,超越人体承受极限的痛苦迫使他不得不松开了手。整个人被强大的电流狠狠弹开,踉跄着向后摔倒,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摊开颤抖的双手。那双签过价值千亿商业合同、掌控无数人命运的手,此刻掌心一片焦黑,皮开肉绽,边缘甚至能看到翻卷的、带着焦痕的皮肉,鲜血混合着组织液正不断渗出,惨不忍睹。十指连心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

      可陆淮仿佛感觉不到手上的痛楚。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笼子里那个依旧蜷缩着、哭泣着、呼唤着他名字的少年身上。那双曾睥睨商海、深不可测的墨色眼眸,此刻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泪珠第一次在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上失控地滑落,砸在他血迹斑斑的手背上。

      挫败感。
      一种他陆淮人生字典里本不该存在的、足以摧毁他所有骄傲和掌控力的挫败感,如同最污浊的泥沼,将他死死淹没。他引以为豪的财富、地位、预知未来的能力……在系统冰冷的规则和爱人绝望的眼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他像一头被拔掉利齿、折断爪牙的困兽,跪坐在自己精心构建的帝国废墟上,面对着爱人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囚笼,第一次,泣不成声。不是为了手上的伤,而是为了他无法保护珍宝的、彻头彻尾的无能。

      ***

      同一片沉沉的夜色,另一处充满前卫艺术气息却略显凌乱的公寓里,黎梦泽深陷在截然不同却同样撕心裂肺的梦境泥潭。

      他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虚无之中。眼前没有华丽的牢笼,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透明的、无边无际的“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最坚硬的玻璃墙,隔绝了一切。

      就在这片透明的绝望中央,一只羽毛同样绚烂如彩虹的金刚鹦鹉,正疯了似的扑扇着翅膀!

      它一次次奋力冲向无形的壁障,用尽全身的力气!左边!砰!一声闷响,它被狠狠弹回。右边!砰!再次撞得羽毛零落!向上!直冲云霄的姿态!砰!如同撞上最坚硬的穹顶!向下!俯冲!砰!依旧徒劳无功!四面八方,它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方向,用喙啄,用爪子抓,用身体撞击……每一次冲击都换来一声令人心颤的闷响和几片飘落的、带着血丝的羽毛。

      它没有变成那个彩虹头发的少年,只是一遍遍、徒劳地重复着这注定失败的飞翔。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近乎悲壮的执拗。每一次被弹回,它都只是晕眩地晃几下脑袋,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鸣叫,便又立刻挣扎着飞起,再次撞向那堵看不见的墙。

      伴随着每一次绝望的撞击,一个微弱、颤抖、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黎梦泽的脑海中响起,与鹦鹉的动作诡异地同步着:

      “梦泽哥……你们在哪里……”
      “我找不到出口……我找不到你们……”
      “这里……好黑……好安静……”
      “我出不去……梦泽哥……我出不去啊……”

      这个声音,瞬间与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画面轰然重叠!孤儿院那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一个彩虹头发的小男孩弄丢了他唯一心爱的、破旧的玩具小汽车,也是这样无助地蹲在角落,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它不见了……”

      “小砚——!!!”

      黎梦泽的心脏被这双重叠加的绝望狠狠撕裂!银灰色的瞳孔瞬间被滚烫的泪水彻底淹没,如同遭遇了最狂暴的海啸。他喉咙里爆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嘶吼,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艺术家的敏感矜持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冲动碾得粉碎!

      “放他出来!!”黎梦泽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朝着那片透明的壁障猛冲过去!他高高抡起右手,那只被无数艺术评论家盛赞为“上帝赐予的、能捕捉灵魂之美”的手,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完美、价值连城的手,此刻紧握成拳,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滔天的怒火,狠狠砸向那堵看不见的墙!

      砰!

      拳头与无形壁障接触的瞬间,刺目的蓝紫色电光再次爆开!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他的手臂!剧痛!麻痹!灼烧!整条右臂瞬间失去了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拳峰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根手指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

      “呃!”黎梦泽痛得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弹得后退一步。但他仅仅只是甩了甩剧痛发麻、已然受伤的右手,眼神里的疯狂却更加炽烈!剧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不管不顾的毁灭欲!他换上了左手,再次怒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更狠、更重地砸了上去!

      砰!滋啦——!

      电流的强度骤然提升!比上一次更凶猛!左手的剧痛瞬间翻倍!皮肤焦黑,鲜血混合着被电流灼伤的皮肉组织飞溅开来。他那只曾握画笔勾勒绝世佳作、曾抚摸傅砚脸庞的手,此刻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曾经比顶级手模还要美丽的模样荡然无存。

      可他像感觉不到痛似的,或者说,手上的痛远不及心中绝望的万分之一!他嘶吼着,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一次又一次,用已经伤痕累累、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的拳头,疯狂地砸向那堵该死的、坚不可摧的屏障!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更加强大的电流惩罚,每一次都让他的手臂更加残破,鲜血染红了虚无的地面。

      “出来!傅砚!你他妈给老子出来!!”他声嘶力竭地咆哮,泪水混合着血水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就在他近乎癫狂地持续撞击时,壁障内,那只不断徒劳撞击、伤痕累累的金刚鹦鹉,动作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它不再试图飞翔,不再撞击。它缓缓地、缓缓地落回了那虚无的“地面”。绚丽的羽毛失去了光泽,沾着血污,显得无比狼狈和脆弱。它小小的头颅转向黎梦泽疯狂撞击的方向,极光色的眼瞳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似乎褪去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空洞的茫然。

      然后,那个黎梦泽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声音,带着一种彻底放弃的平静,轻轻地、清晰地响了起来,不再有之前的哭腔,却比任何哭泣都更让人心碎:

      “梦泽哥……是你们……在外面吗?”
      “别……别再试了……”
      “我……我已经……没有价值了……”
      “不要为了我……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不值得的……”

      它像是在对壁障外那看不见的、疯狂的身影诉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说服自己接受这绝望的命运。大颗大颗透明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从那极光色的眼眸中滚落,无声地砸在虚无的“地面”上,消失不见。

      “不——!!!小砚!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值得!你值得啊!”黎梦泽看着鹦鹉眼中滚落的泪珠,听着那认命般的低语,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崩溃。他停止了徒劳的撞击,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虚无中。他伸出那双已经彻底毁了、血肉模糊的手,徒劳地按在无形的壁障上,仿佛想穿透它去抚摸那流泪的小鸟。

      巨大的悲恸和强烈的自我厌弃如同海啸将他彻底吞没。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小砚?为了迎合陆淮的喜好,他不得不去背叛那个天真信任他的夏欣爱,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而为了救自己……为了挡下楚垣那致命的一击,他直接落入了系统的手心,被困在这里承受未知的折磨!

      陆淮不是个东西!利用他,禁锢他!可自己呢?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黎梦泽痛恨得浑身发抖。自己给了他什么?是躁郁发作时的冷言冷语?是看着他讨好陆淮时心底那点可鄙的嫉妒和嘲讽?还是在他最需要依靠的时候,自己那该死的无能为力?那个在孤儿院里就战战兢兢、生怕被抛弃的孩子,那个被自己戏称为“小妖精”的孩子,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地活着,随时准备着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去成全他和陆淮这两个自私的男人!

      “小砚……傅砚……小砚……”黎梦泽跪在无形的壁障外,额头抵着冰冷的“空气”,泣不成声。破碎的呜咽混合着血沫从他口中溢出,银灰色的长发被泪水和汗水黏在脸上。绝望的泪水如同永不枯竭的海洋,汹涌而下,仿佛要将他溺毙在这无边的悔恨与痛苦之中。那只壁障内静静流泪、认命般的金刚鹦鹉,成了他灵魂上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烙印。

      晨曦微露。

      陆淮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冷汗。他下意识地摊开双手——掌心完好无损,没有焦痕,没有血迹。但那被电流灼烧的剧痛和傅砚绝望的哭泣声,仿佛还残留在神经末梢。

      他抬手,摸到自己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另一边,黎梦泽也在自己凌乱的床上惊醒,心脏狂跳不止。他猛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同样完好,只是指关节处还残留着隐隐的、幻觉般的痛楚。他抬手摸了摸脸,满手冰凉的湿意。

      两个在不同的空间、做着不同噩梦的男人,在同一个清晨,被同一种名为“失去傅砚”的恐惧,彻底唤醒。

      黎明到来,但笼罩在他们心头的、名为“无能为力”的牢笼,似乎比梦中那合金铸造的囚笼,更加坚固,更加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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