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那年夏天永无止境

　　下午五点，军训终于结束。

　　结束一天训练的学生们累得苦不堪言，在教官宣布“解散”的一刻，瞬间化身大猩猩，纷纷嗷嗷叫地向食堂涌去。

　　方烨觉得身体还好，不算太累，可能跟他暑假经常干活有关。但他觉得皮肤一直在发烫，一阵一阵地痛，疼得他有点受不了。

　　这时，李玉衡走到他身边，皱着眉看着他，“你晒伤了。”

　　“什么？”方烨一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李玉衡只能再对他重复一遍，“你晒伤了，脖子后面很红。要去医务室看看。”

　　晒伤？方烨一愣，第一反应就是，他不是已经涂过思渊给他的防晒霜了吗？

　　下一刻他才反应过来，对了，他忘记了，走得匆忙，他只涂了脸，没有涂脖子。

　　“……哦。知道了。”方烨怔怔地看着他，向后退了几步。

　　看他这幅呆样，李玉衡觉得有点好笑。他歪着头打量着方烨，“你真是，有时候挺伶牙俐齿的，有时候又有点愣。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方烨痛得龇牙咧嘴，给了他一个白眼，懒得理他，转身就要走。

　　李玉衡连忙叫住他：“你等一下，我去拿一下水杯，我跟你一起去医务室。”

　　方烨立马拒绝：“谢谢，不用了，我自己能去。”

　　李玉衡微微挑眉，反问他：“你知道医务室在哪吗？”

　　方烨一怔，这他还真不知道。他以前的初中就巴掌大点，一个正方形，走一圈就没了。不像一中，大得他头晕。
　　不过，即便如此，方烨还是彬彬有礼地拒绝了李玉衡的好意。

　　“谢谢，虽然我不认路，但我有嘴。”言下之意，找不到我不会问吗？

　　“不能拒绝！”李玉衡笑眯眯地看着他。

　　“为什么？”方烨不悦，怒目而视。

　　“没有为什么。”李玉衡转过身边跑边说：“不许走啊！你上次让我在图书馆等那么久的事我还记得呢。”

　　李玉衡一提起这茬儿，方烨就没法反驳了。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他怎么还记到现在？

　　方烨站在原地看着李玉衡的背影，五味杂陈。他原本想抬脚想走，但不知为何又迈不开步子。于是他只能抬头望天，看着天空中漂浮着鱼鳞一样的云朵，阳光穿过厚厚的积云和树梢照在地上。

　　看着这样的景象，方烨的心难得平静下来。他逐渐打消了独自离开的念头，静静地注视着远处那个修长的背影。

　　李玉衡拿上水杯，一路跑来，身上出了些汗。他对方烨微微一笑，轻快地说：“走吧。”

　　“…………”

　　方烨无奈，只能跟着他走。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身体保持一段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李玉衡看着方烨的侧脸，忍不住开口：“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方烨心中一动，“说什么？”

　　李玉衡淡淡道：“什么都可以，我以为你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方烨沉默片刻，“你想多了。我没什么话要跟你说。”

　　李玉衡沉默须臾，轻声道：“是吗？但是我有。”

　　方烨：“…………”

　　李玉衡：“军训的时候你一句话都不和我说，为什么？装不认识我？”

　　方烨有些烦躁地反问他：“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李玉衡把手插在兜里，有意无意地向方烨走了两步，温声道： “什么都行。咱俩分开这么久，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我记得你小学的时候话很多。”

　　方烨好笑道：“我早就长大了，现在也不是小学的时候了。有什么好和你说的呢？”

　　听到方烨的话，李玉衡静默片刻。他能感觉到，方烨在有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这让李玉衡的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感受。

　　有些沉闷，堵在胸口，让他的呼吸也跟着沉重起来。

　　李玉衡插在兜里的手不自觉攥紧，想说的话堵在胸口半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道：“你是因为……我突然不联系你，所以才生我的气吗？”

　　方烨沉默两秒，随即回答：“没有。我说了，你想太多了。过去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你没必要再问这些。”

　　“那你为什么……这样？”李玉衡的声音有些低落。

　　“哪样？”方烨明知故问。

　　李玉衡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转过头叹了口气。这个话题实在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了。方烨冷淡的态度让李玉衡不得不后退几步。

　　他只能转移话题，对方烨说：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考上一中了。”

　　方烨有点惊讶地挑眉，“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李玉衡指指学校外的旁边的一栋灰色的建筑楼，“我妈在那个小区给我租了个房子，我暑假就自己过来住了。提前去学校的宿舍搬行李时候看到了你的名字。”

　　方烨沉默须臾，“那你怎么知道那个名字是我的？万一跟我重名呢？”

　　李玉衡微微一笑，摇摇头， “不会的，我知道那就是你的名字。”

　　方烨：“…………”

　　李玉衡，这个他既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关注的对象，此时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们像一对普通同学那样闲聊着，但只有方烨知道，为了这一刻，他努力了多久。

　　面对这个人，方烨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很难以一个正常的心态和他交往，甚至连直视对方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这其实很奇怪，方烨不是害怕跟别人竞争比较的人。何况这世上比李玉衡优秀的人那么多，但他唯独不敢直视李玉衡的眼睛。

　　方烨看着他，思绪却忽然飘到了遥远的小学时代。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搬家的那一天，林清怡扔掉了他“没用的东西”，让方烨弄丢了李玉衡留给他的联系方式，这令当时的他非常难过。

　　彼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连方烨都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惊叹。仿佛时隔多年，他又回到了那个无助的下午。

　　方烨那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追上李玉衡。

　　所以，他把他当做了前进的……动力、目标？

　　不，其实应该是执念。

　　那时的方烨看着李玉衡转学去了最好的学校，心中的失落和复杂难以言表。所以后来他花了许多时间，拼尽全力地去追赶这个人。

　　渐渐地，李玉衡已经不再是方烨记忆里的朋友。他们的情谊逐渐消散在过去的时光里。

　　他变成了方烨心里不可言说的心魔。

　　心魔时刻提醒着他，如果不努力，他永远都不会再追上李玉衡。

　　方烨看着面前的这个依旧耀眼的人，神思有些恍惚。在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里，支撑着他走下去的理由居然这么荒谬。

　　竟然是他对这个人的执念。

　　在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候，方烨都会莫名想到李玉衡。

　　他心里想，要是他现在就放弃了，说不定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他见不到李玉衡，也就意味着，他再也跟不上对方的脚步了。

　　方烨并不是非要让他们的关系再回到以前，他知道那不可能。

　　他们可以不再做朋友，也可以变成陌生人。

　　但是，方烨不允许的是，等他们再见面的时候，他不如李玉衡。

　　这才是最让方烨难受的。

　　他可以接受和李玉衡渐行渐远，但他不能接受自己被他甩在身后。

　　多少个深夜里，午夜梦回时，想起李玉衡，方烨的心里总是会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那种感情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让他咽不下也吐不出。

　　直到考上一中的那一刻，这根刺才有软化的迹象。

　　方烨其实有想过会再次遇到李玉衡，毕竟他就是这个初中的。他心里既含了隐隐的期待，也带着一丝恐惧。

　　不过，不管会不会跟李玉衡再次相遇，方烨更多的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即使他们再次相遇，方烨也不会再输他一头了。

　　小学的时候，方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玉衡离开自己，去一个他遥不可及的学校。

　　初中的时候，方烨坐在一中的大礼堂里，看着台上的李玉衡站在耀眼的灯光下演讲，意气风发，夺人眼球。

　　那时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地球到火星还要远。

　　而现在，方烨终于能和对方站在同一片地上，同一所校园里，面对面地，故作不在意地和对方闲聊。

　　即使为这一刻他已经努力了太久。

　　方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玉衡的表情，心想，他知道我的心情吗？

　　不，他一定不知道。

　　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方烨想，永远不会。

　　方烨终于完成了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可是，当他真的做到的时候，除了想象中的兴奋与喜悦，更多的反而是茫然和无措。

　　他终于考上了一中，也来到了最好的班级，甚至……遇见了李玉衡。

　　可是，然后呢？

　　然后他该干什么？

　　李玉衡呢？他又该如何面对他？

　　方烨想过他们可能会遇见，但没想到他们甚至会在同一个班，同一个宿舍。

　　这对他来说简直太恐怖了。

　　不知这到底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还是给他的奖励。

　　那些在人群中闪闪发光的人就像一团火焰，他们吸引着别人的目光和好奇，也把别人隔在一定火光之外。

　　人们喜欢他们，但也惧怕他们。

　　因为你不知道靠近对方的时候，是被对方的光芒所温暖，还是会被他身边灼热的火焰烫伤。

　　这一刻，方烨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胆小鬼。

　　他连跟朋友重逢的勇气都没有。

　　不，应该说他连面对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过去对方烨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所以他固执地把所有关于过去的东西都封存起来。除了跟他同行的人，方烨认为自己不再需要和过去有什么联系。

　　所以现在，方烨也只能对他说一声，“我还是自己去医务室吧。”

　　他走了没几步，李玉衡在背后叫住他。

　　“方烨，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方烨脚步一顿，背对着他摇摇头，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外面像个大蒸笼，蒸得人又闷又热。

　　李玉衡看着方烨离开的背影，一言不发，眉间笼上一丝阴影，神情逐渐变得冷肃起来。

　　他微微皱眉，上扬的嘴角也冷却下来，看起来甚至有一丝阴郁和冷漠。

　　跟刚才笑眯眯的样子判若两人。

　　自从李玉衡知道方烨考上一中之后，他的心中就一直存着一股隐隐的期待和喜悦。

　　那样的愉快是他许久以来都不曾有的。

　　他又要见到方烨了，这件事情实在令他高兴……发自内心的。

　　昨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李玉衡在心里预想了很多今天可能会发生的场景。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设想着方烨可能会和他说的话。

　　他会惊讶吗？他会高兴吗？还是……他甚至会生气？

　　李玉衡在心里设想了方烨的各种反应，但不管是哪种，他都很期待。

　　只是期待的同时，他的心里又藏着隐隐的忧虑。

　　他可以接接受方烨的各种反应，甚至允许对方讨厌他。

　　但李玉衡唯独不能接受方烨疏远他，对他冷漠。

　　这是李玉衡唯一，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兜里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李玉衡撇下嘴角，神情愈发冷酷。

　　所以其实……方烨依然在意曾经他们断掉联系的事情吗？

　　应该是在意的。

　　李玉衡想起他们在酒吧相遇的场景，心里叹了口气。

　　对于方烨，除了即将和他见面的喜悦之外，李玉衡的心里还存了很多的疑惑。

　　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方烨为什么会在酒吧打工？所以他后来去问了魏琳。

　　魏琳一边擦杯子一边说：“你说那个小帅哥啊，他是前两个月到我们这应聘的。当时咱们酒吧刚开业嘛，正缺人。但我们只招成年人，他还没满十六呢。这怎么行？所以当时就没要他。

　　但他很坚持，说可以免费试用一星期，工资也可以比别人低一点。他缺钱，就干两个月，不然上不了学。

　　我当时叫来老杜，老杜看了他半天，说索性先让他干几天看看情况。结果这他就一直干到了现在。

　　本来我们不想招他的，但这孩子长得实在好看，所以就破例要他了。自从他来以后，为我们带来了不少客源。很多人都是冲着他去的。”

　　李玉衡听完沉默了很久，他皱眉问：“他为什么缺钱？“

　　魏琳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谁知道呢？估计家里有困难吧。不然哪家小孩十五岁就出来打工啊。老杜也是看他可怜才招了他。”

　　魏琳的话萦绕在李玉衡的耳边，令他的心绪越发复杂。

　　他一直期待和方烨再见的那天，但当他真正和对方重逢后，李玉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个演独角戏的小丑。

　　空荡荡的舞台上，他期待的对手演员迟迟没有上台，只是在台下远远望着他。

　　现在，李玉衡不得不面对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那就是——

　　他和方烨确实不再像曾经那样亲密了。甚至说，他们不再是朋友了。

　　时间冲淡了他们的友情，也给过去的一切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记忆里的两个孩子都各自长大了，他们的骨骼慢慢发育，个头逐渐拔高，终于长成了少年模样。

　　他们都被生活雕刻成了彼此陌生的样子。只是，原来成长付出的代价，是他们意想不到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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