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风筝

　　孟惊鸥的精神状态显然不正常。

　　姜浮缓和语气，哄孩子似的：“孟惊鸥，你在哪儿？赵叔在你旁边吗？”

　　“我在月亮上呢。”孟惊鸥真的疯了。

　　姜浮：“那你记得在下月亮的时候，慢一点，别摔着。”

　　孟惊鸥：“嗯。”

　　“在楼顶吗？”姜浮循循善诱。

　　孟惊鸥说：“我在章善雪家里。”他说，“就被烧掉的那个，一模一样。”

　　姜浮：“……”

　　“不过她把这个叫做茧。”孟惊鸥继续说，“她说，风筝遇到大风的时候，把线拽的太紧，就会受伤。”

　　姜浮说：“然后呢？”

　　孟惊鸥：“人没办法对抗暴风的。”

　　“所以这时候为了不受伤，就算再痛苦，最正确的选择也是放手。”

　　姜浮：“孔姨放手了吗？”

　　孟惊鸥又笑了，他说：“她哪里舍得把风筝扯坏。”

　　“当然毫不犹豫的放手啦。”

　　可是放了手，活着的念想，也没了。

　　***

　　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快点从噩梦里醒来呢，被孔姨问到这个问题时，孟惊鸥回答不了。

　　“惊鸥，我告诉你吧，只要够疼，就能醒。”孔姨没有等到孟惊鸥的答案，便把自己的答案告诉了他。

　　她说这话时，身上穿着病号服，身体瘦弱如髅骷。

　　“姨，你醒了吗？”孟惊鸥看着她脸上缠着的绷带，战战兢兢发问。

　　孔姨脸上的伤是才弄上去的，虽然孟惊鸥没有亲眼所见，但也从护士的描述中想象出了大致的画面。

　　“她和我打了个招呼说要喝热水，转身进了茶水间。”

　　“我也打算泡茶，就跟在她后面。”

　　“她还挺有礼貌，让我先接了水，我正低着头拧着杯子盖呢，就看见她把热水的开关拧开，把头——把头——支过去了。”

　　真是噩梦。

　　孟惊鸥其实一直不明白，孔姨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孔姨的决绝，是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噩梦，她需要从梦里醒过来，醒来的那一刻，她就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儿了。

　　那她真的见到了吗？

　　孟惊鸥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章善雪，想，她真的见到了。

　　是真正的章善雪，不是那恍如幻觉中见到的可怖之物，她穿着一袭白裙，巧笑嫣兮，她说：“妈妈我回来了。”

　　眼前真的是章善雪吗？不是什么别的生物吗？

　　孟惊鸥搞不明白。

　　突然出现的章善雪像从未消失过，握着孔姨的手撒娇：“妈妈，妈妈你有没有想我？”她好像看不见孔姨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和破损不堪的身体似的。

　　“想你了，想你了。”孔姨笑着，“你可算回来，妈妈这就出院，咱回家，妈给你做顿好吃的……”

　　“你最喜欢的八宝鸭，响油鳝糊……”

　　说着便真要走。

　　孟惊鸥赶紧道：“咱们开车回去吧，孔姨那边好久没住人，不如先去我家？”

　　孔姨还没说话，章善雪摇摇头，看向孟惊鸥，不知为何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怜悯，她说：“不，惊鸥，我们要回家，回自己的家。”

　　那个在平安巷，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家。

　　怎么走出医院，怎么回到这里，孟惊鸥已经不记得，等到他的意识重新回到脑子里，他重新坐在那张曾经被烧毁的沙发上了。

　　红色柔软的沙发，黑色的木地板，带着小花的淡黄色壁纸，屋子里的灯亮着，一个温馨的家。

　　孟惊鸥觉得自己疯了，不然怎么会看到已经被烧毁的房间，变回原来的模样。连墙壁上撕了一半的贴纸，都是记忆中的形状。

　　孔姨一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她站在沙发旁，系着围裙，让章善雪点菜。

　　“妈，我想喝鲫鱼汤。”章善雪说。

　　“鲫鱼汤啊。”孔姨说，“那不是你爸喜欢喝的。”

　　章善雪说：“妈，爸呢。”

　　孔姨神情恍惚几秒，似乎正在思考章善雪问题的答案，她想了想，说：“他啊，医院忙，估计今天又加班呢。”

　　章善雪看着孔姨：“那晚点再做饭吧，等爸回来。”她走到阳台边上，轻轻的用手抚摸着栏杆，神情温柔至极。

　　孟惊鸥看着章善雪，却浑身发寒，章善雪站的位置，右起第五根栏杆——正是她父亲火灾时被卡住的地方。

　　他目睹了火灾，也目睹了一个人在哀嚎中变成焦炭。

　　章善雪的手，仿佛不是在抚摸栏杆，而是在抚摸亡者。

　　后面因为这场事故，整栋楼的防盗栏都被整改，现在它们重新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了孟惊鸥的眼前。

　　一切都回来了，可死掉的人，也会回来吗？

　　孟惊鸥耳旁仿佛响起了当时孔姨绝望的哀嚎：“小雪啊，求求你，救救你爸吧——”他看着章善雪，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站起来，问出了这么多年来，藏在自己心底的问题：“小雪，真的是你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些年你去了哪儿，是谁，是谁把你带走了，你为什么会变成那副模样？现在的你，真的回来了？”

　　章善雪脸上笑容变淡，她没有回答问题，看向自己的母亲。

　　三年时间，物是人非，当年面容姣好的孔姨，现在浑身是伤，头发被烫掉了大半，缠着的绷带下，露出那双只有在看向章善雪时，才炯炯有神的双眸。

　　章善雪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可是眼前的章善雪，还是章善雪吗。

　　章善雪松开了握住的栅栏，她转身，走到孟惊鸥的面前，孟惊鸥以为她要对自己说话，却没想到她俯身，几乎是半跪在孔姨的面前，握住了孔姨的双手。

　　满脸笑意的孔姨打了个寒战，这双手太冰了，冰的没一点活人的温度。

　　“妈。”她软软的叫着，是母亲最喜欢的那种撒娇的语气，每次章善雪想要什么东西，都会向母亲撒娇，次次如愿，“妈，放我走吧。”

　　孔姨浑身猛颤。

　　“妈，放我走吧，我不想害死你。”她说，“我已经不是我了，你越靠近我，就离这个世界越远——”她埋下头，把脸埋在孔姨的手心，感受着那双本来柔软的手上，多了孔姨刺痛肌肤的痂。

　　“妈妈，我爱你。”

　　“妈妈，放我走吧……”

　　“不，不要走，小雪。”孔姨崩溃了，她的崩溃是一瞬间的事，不，应该说，她早就崩溃了。

　　执念让她勉强撑住，却在面对章善雪时无法伪装，在这个复原的屋子里，捧着女人冰冷的脸，她绝望的哀嚎：“小雪啊——回来吧，妈妈只有你了，妈妈只有你了。”

　　章善雪也哭了，她睁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落到孔姨的手心，她说：“妈妈，我飞到了天上，就没法回来了。”

　　她啜泣：“线在你的手里，拉的越紧，你越痛苦。”

　　“妈妈，不要在暴风里放风筝，那些风筝线，会把你缠死的。”

　　“线勒住你的手，你的手就受伤了，线勒住你的脸，你的脸就受伤了，总有一天，线会勒住你的脖子——”

　　“妈妈，就算你把风筝拉回来，线也会跟着回来的。”

　　“到时候，你和我，都会死，都会死！！”

　　“我没有关系，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是妈妈，妈妈，我不想看着你……时间不多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孔姨看着章善雪脸上的泪水，听着她口中的嘶喊，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呆呆道：“小雪，如果你回来了，会死吗？”

　　章善雪点头。

　　“好。”孔姨摸摸她的脑袋，像每一个母亲抚摸心爱的女儿那样，她低头，仔仔细细的亲吻着她的头顶，嗅着她的气息，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说，“好，小雪，妈妈不找你了。”

　　“你飞吧。”

　　“妈妈，把手里的线，放了。”

　　话语落下，屋内刮起了大风，裹挟着灰尘，迷了孟惊鸥的眼睛。

　　朦胧中，孟惊鸥仿佛看见了一场雪，白色的雪花淅淅沥沥的落下，染白了整个视线。孟惊鸥努力的睁开眼，才看清那不是雪花，那是无数的白色的缓慢蠕动的丝线。这些丝线构成了刚才孟惊鸥看到的一切——红色的沙发，黑色的地板，还有阳台上的栏杆。

　　丝线抽离，一切都恢复原样，一片焦黑和破损的不成样的家具，那个在火灾中被烧毁的房间，重新回到孟惊鸥的视线里。

　　而章善雪……

　　孟惊鸥看向她，露出悚然之色，她的身后，出现了一对翅膀，像蛾子那样灰色的巨大的昆虫才有的翅膀，和之前在卧室里见到的她，一模一样。

　　想起什么，孟惊鸥赶紧看向孔姨，怕她受到刺激，没想到孔姨表情毫无变化，她静静的看着章善雪，仿佛根本看不到章善雪的异变。

　　她问她，要到哪里去。

　　章善雪指了指窗外，她说：“我要到月亮上去，那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说完，翅膀挥动，从孟惊鸥的眼前飞了出去。

　　孔姨站在原地，目睹了一切的她，情绪似乎比孟惊鸥想象的要平静。

　　“惊鸥。”孔姨对着孟惊鸥招招手。

　　孟惊鸥走到她的面前。

　　“小雪失踪的这几年辛苦你了。”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从那个神经质的寻女者，变回了孟惊鸥初见时的女人，包容、慈爱、怜悯一切。

　　“谢谢你，惊鸥。”孔姨说，“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孟惊鸥还来不及说话，便见她猛然转过身，朝着阳台冲了过去——他惊恐的想要拉住她，可是只抓住了一个衣角，脆弱的布料被撕碎，毫无办法的孟惊鸥只能看着她像章善雪那样，也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