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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乾元殿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烛火因门窗紧闭而纹丝不动,将殿内众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映在绘有万里江山的屏风上。龙涎香与汤药的苦涩气味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龙榻之上,曾经威加四海、执掌生死的帝王顾渊,此刻如同一盏即将耗尽的油灯,面色是毫无生气的青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艰难而漫长。
榻前,安王顾清晏、靖王顾弘、暮云,以及几位须发皆白的内阁元老和面沉如水的司礼监掌印王瑾,构成了这帝国权力核心最后的剪影。
空气凝滞,唯有皇帝断续的喘息声敲打着寂静。
皇帝浑浊的目光,如同迟暮的鹰,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力量,钉在了暮云身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有初见时雪地救人的震撼,有看她一步步成长为国之利器的欣慰与忌惮,更有那份求而不得、最终扭曲成囚笼的占有欲。
“暮……卿……”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朕……这一生……杀伐决断……从未……后悔……”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暮云冷冽的容颜,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唯有……对你……”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王瑾连忙上前用丝帕替他擦拭嘴角,丝帕上瞬间晕开一抹刺目的鲜红。皇帝挥开他,目光死死锁住暮云,带着一种不甘的、近乎孩童般的委屈和怨怼:“那身……赤色宫装……朕……想象过……无数次……你为朕……穿上的样子……”他喘息着,眼中最后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亮得骇人,“……定是……比星辰……更耀眼……可惜……终究……不是为朕……”
这临终的遗言,不像帝王训示,更像一个偏执者对毕生执念的最终告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和无尽的遗憾。
暮云垂着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唯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泄露了她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这份纠缠她多年的、沉重而扭曲的“君恩”,终于随着这生命的消逝,要画上句号了。她感到一种冰冷的释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皇帝的目光艰难地从暮云身上移开,落在一旁看似慵懒、实则脊背挺直的顾清晏身上。那眼神复杂,有身为兄长的审视,有对潜在威胁的忌惮,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
“七弟……”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了然,“你……很好……比朕……想象的……还要好……朕知道……你一直……在藏拙……”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容,“这江山……若交予你……或许……能焕然一新……”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帝王最后的冷峭与自嘲,“……只怕你……骨子里……嫌它……是个……天大的……累赘……”
顾清晏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那惯有的玩世不恭收敛了几分,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皇兄知我。”
这简单的四个字,仿佛击碎了皇帝心中最后的某种幻想。他似是无奈,又似是彻底解脱地闭上了眼,片刻后,重新睁开,那目光已变得浑浊,却带着一种最后的清明,投向了跪在榻前最年轻的那个身影——顾弘。
“弘……儿……”皇帝的声音忽然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回光返照的力量,“你……过来。”
顾弘依言上前,更近地跪在榻前,年轻的背脊绷得笔直,能清晰地看到父皇枯槁面容上的每一道皱纹和死气。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朕这些儿子里……你……最像朕……年少时……”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但……你要……记住……为君者……可以多疑……不可……无断……可以狠辣……不可……失德……”
他猛地抓住顾弘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带着冰凉的触感,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诅咒与告诫,敲打在顾弘心上:
“更不可……如朕一般……被私欲……蒙蔽……双眼……最终……误了……江山……负了…………!”
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仿佛有什么更重要的名字未能说出口,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悔恨与警示,却如同惊雷,在顾弘脑海中炸响!
他浑身剧震,感受到父皇手上传来的、生命最后的力量与冰冷,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定不负……江山社稷!”
“好……好……”皇帝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心力,目光涣散开来,缓缓扫过榻前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喃喃低语,如同梦呓,“这盘棋……朕……下完了……输赢……已定……你们……接着……下吧……”
话音未落,他抓住顾弘的手猛地松开,无力地垂落,头颅偏向一侧,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气息断绝。
皇帝顾渊,在位二十载,功过难评,于此深夜,驾崩!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随即,压抑的、真假难辨的哭声和难以控制的骚动,如同潮水般涌起,打破了这最后的宁静。
一个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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