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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
首都火车站,钢铁的穹顶下回荡着蒸汽的嘶鸣与人群的喧嚣。老迈耶穿着一身略显过时的深色便装,站在月台上,花白的眉毛微微拧紧,仰头打量着那列如同钢铁巨兽般匍匐在铁轨上的火车。莉丝则挽着他的手臂,脸上带着几分对新事物的好奇与兴奋。
“莉丝,这么长的车厢,装了这么多人,就靠那头锅炉……真能拉得动?”老迈耶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军人固有的对陌生机械的审视,“我瞧着,未必有咱们当年骑马来得踏实,怕是不会很快。”
“你就把心安安稳稳地放回肚子里吧!”莉丝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轻快,“我打听过了,这铁家伙跑起来可比马快多了!咱们呢,就在这包厢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等明儿个一早睁眼,说不定就到了女儿家门口了!”
两人随着人流,牵着不多的行李,走向高级车厢。莉丝仔细地核对着包厢门上的铜牌号码。
“零三……零三在哪儿呢?这人来人往的,眼都看花了。”
“别找了,就在这儿。”老迈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经站在了一个敞开的包厢门口,示意莉丝过来。他到底是老行伍出身,认路找地方的本能还在。
包厢虽小,但整洁干净,两边是柔软的皮质卧铺,中间有一扇车窗,窗外是忙碌的月台。莉丝舒了口气,将行李安置好,然后在靠窗的铺位坐下。老迈耶则在对面坐下,习惯性地挺直了腰背,双手按在膝盖上。
他伸手按了按身下的床铺,感慨道:“你还记得当年送爱娃出嫁,咱们坐马车去她那边吗?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走了整整三天!”他摇了摇头,随即又拍了拍床铺,“你瞧瞧现在,有床,有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听说还管一顿早饭。这世道,真是变了。”
“谁说不是呢。”莉丝一边应和着,一边从随身携带的布口袋里拿出一个包裹得仔细的点心,放在两铺之间的小桌上,“路上时间长,我带了点自己烤的饼干,还有一壶热茶。来,先垫垫。”
老迈耶拿起一块印着花纹的黄油饼干,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嘴里化开,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一些。“嗯,手艺没退步,还是那个味儿。”
莉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却带着笑意:“哼,有的吃还堵不住你的挑三拣四?你不爱吃,等到了地方,有的是人抢着吃呢,杰克肯定喜欢。”
“哈哈哈哈!”老迈耶被妻子的话逗得开怀大笑,洪亮的笑声在小小的包厢里回荡,暂时驱散了他眉宇间那一丝因离开权力中心而产生的凝重与隐忧。
皇宫深处,加冕典礼的喧嚣早已散去,唯有权力的寒意在新镀的鎏金殿柱间无声蔓延。雅各布二世斜倚在崭新的王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他面前摊开的,并非紧急奏章,而是一封经由特殊渠道誊抄的信件印本——来自边境乌鸦营地,卢卡斯·迈耶写给首都费恩的私信。
烛火摇曳,将皇帝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他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目光扫过信纸上那些关于新式装备的请求和对旧友“琐事”的提及,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朕的加冕礼,余温尚存。”雅各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慵懒,“这位卢卡斯队长,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他的边境军营,既要枪炮,还不忘与他的‘小天使’叙旧。看来首都的风向变幻,他是真不关心,还是……故作不关心?”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后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暗剑”。此刻,“暗剑”正垂首立于王座侧后方,一双保养得宜、却隐含力量的手,正不轻不重地为皇帝揉按着因连日典礼而僵硬的肩颈。
雅各布微微侧头,目光并未完全离开信纸,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闲聊的随意,却字字千斤:“你说,这迈耶家父子,脾性怎会相差如此之远?一个如未琢之璞玉,喜怒皆形于色;另一个……”他顿了顿,指尖在“老迈耶”这个名字上重重一划,“……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石问路,连个回响都听不真切。”
“暗剑”揉按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气息微乱。他的声音从阴影中传出,带着试探性的谨慎:“陛下……会不会,这卢卡斯的‘简单’,本身也是一种……伪装?”
话音未落,雅各布二世敲击扶手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朕,说过你什么?”皇帝的声音并未提高,却骤然褪去了所有温度,如同冰锥刺破虚假的平静,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让周遭烛火都为之一颤。“你的职责是耳目,是手脚,而非朕的谋臣。朕问,你答。朕未问及之处,便非你应思之域。这其中的界限,需要朕一再提醒吗?”
“砰!”
“暗剑”几乎是应声而跪,膝盖撞击在冰冷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即便面容隐藏在暗影中,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惧也清晰可辨。
“陛下息怒!臣……臣万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可……可迈耶一族,树大根深,其心难测!臣……臣只是忧心陛下,忧心帝国安危啊!”
雅各布二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脚下跪伏的身影上,审视了片刻。那冰冷的威压渐渐收敛,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他并未立刻让其起身,而是用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语调,缓慢说道:
“起来吧。朕知道,你,和你们,忠心可鉴,事事皆是为帝国……也为朕思虑。”他刻意停顿,让这份“理解”沉入对方心底,“然,治国如弈棋,棋盘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棋子,看似险着,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和分寸。许多事,盘根错节,非是一两句忠言,或是一时之利弊,所能撼动其根基的。”
皇宫内,烛火将雅各布二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刚刚结束一番深思,此刻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肩颈,帝王威仪之下,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属于“人”的疲惫与感慨。
“老迈耶啊老迈耶……”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一枚回味复杂的橄榄,“平心而论,他这些年来,确实未曾做过一件真正出格、有损国本之事。甚至,他那些在暗处鼓捣的小动作,最终裨益的,往往还真是这个国家,这些百姓。”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透出一股被冒犯的冷意,仿佛终于触及了真正令他如鲠在喉的症结:
“可朕真正在意的,不是他做了什么事,而是他做事的法子!他太喜欢,也太擅长这暗箱里的勾当了!每一次,都是木已成舟,朕才如同看客一般,知晓了那惊心动魄的全过程。这等瞒天过海的手段,这等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掌控力……哼,连朕有时都不免要自愧弗如!”
这番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话脱口而出后,雅各布似乎意识到失言,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愠怒压下,重新抖擞了一下精神,帝王的沉稳面具再次戴上。他转向阴影中的“暗剑”,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仿佛只是随口问起一桩寻常家事:
“听说,他们动身去乡下了?”
“是,陛下。”“暗剑”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实回禀,“综合各方眼线的消息,确是往艾伦·埃尔多安的庄园去了。”
“哦?是去见他那位好女婿了?”雅各布眉梢微挑,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倒像真的起了些闲聊的兴致,“朕记得,他们翁婿二人,也有些年头没见了吧。还有爱娃那丫头,也是朕看着她从小长大的,聪慧剔透,不像她弟弟那般莽撞。”
他踱了一步,目光似乎穿透宫殿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南方乡下,用一种听似随意的口吻补充道:
“待他们回京,朕还真想寻个机会,好好问问爱娃,这乡下的日子,究竟过得如何。”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之下,藏着唯有局中人才懂的试探与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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