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筱

　　虞美人终于开花了。淡粉的花瓣裹着鹅黄的蕊，在初夏的风里轻轻晃，阳光洒在花瓣上，像给每一片瓣儿都镀了层碎金。我蹲在围栏边，刚想给最艳的那朵拍照，手腕就被安筱冬轻轻握住：“别靠太近，花瓣薄，碰坏了可惜。”他指尖带着刚换完机油的淡淡金属味，却温柔得像怕碰碎了糖。
　　“筱潇，”他叫我的名字，声音裹着花香，“晚上苏晓他们来吃饭，我买了新鲜的虾，你不是想吃油焖大虾吗？一会儿我来做。”我抬头笑，看见他鬓角沾了片虞美人的花瓣，伸手帮他拂掉：“好啊，我帮你剥蒜，再洗点小番茄，小满肯定爱吃。”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不像熟人那样干脆，倒像是揣了满心的犹豫。安筱冬起身去开门，我跟着走到门边，看见门外站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灰布衫洗得发白，手里攥着个用塑料袋裹了好几层的东西，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焦虑，眼神落在安筱冬脸上时，像在确认什么稀世珍宝。
　　“你……你是筱冬吧？”女人的声音发颤，伸手想碰安筱冬的胳膊，又缩了回去，“我是……我是你妈，赵桂芬啊。你看这照片，是你满月的时候拍的，你当时胖嘟嘟的，还攥着我的手指头……”她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展开，是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婴儿裹着碎花布，眉眼间确实有安筱冬的影子。
　　安筱冬的身体瞬间僵住，手里的门把“咔嗒”响了一声，脸色白得像院角的月季花瓣。“我没有妈，”他的声音发紧，像被砂纸磨过，“我妈早就把我扔了，你认错人了。”
　　“没认错！没认错！”赵桂芬急得眼泪掉下来，往前凑了两步，“当年是我不对，是我糊涂，家里穷，你爸又摔断了腿，实在养不起你……我把你放在你叔叔家门口，想着他没孩子，能给你口饭吃，没想到……没想到他后来会把你推给你表叔啊！”
　　“叔叔？”安筱冬的拳头攥得发白，指节都泛了青，“你说的是那个收了我爸五十块钱，才肯收留我，后来娶了媳妇，就把我赶到柴房，冬天连床厚被子都不给的叔叔？还是那个看着表叔打我，连句拦的话都不敢说的叔叔？”
　　我赶紧上前，扶住安筱冬的胳膊——我能感觉到他在发抖，不是冷，是愤怒和委屈，像被按在心底多年的伤疤，突然被人揭开，连带着血肉都翻了出来。赵桂芬看着安筱冬的样子，哭得更凶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受了苦，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后来生了个儿子，可我总想起你，想起你满月时的样子……”
　　“想起我？”安筱冬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你想起我的时候，我正在表叔家的雪地里冻得快死，正在帮他扛比我还高的柴火，正在被他用皮带抽得满院子跑！你想起我有什么用？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找过！我找过！”赵桂芬抹着眼泪，“我后来去西沟村找你，你叔叔说你跟表叔去外地了，我找不到你……去年我才从你远房表姐安晓兰那儿知道，你在这儿开了汽修店，我打听了三个月，才找到这个小院……”
　　“安晓兰？”我愣了一下——原来上回那个“姐姐”，不是亲姐姐，是远房表姐，难怪当时安筱冬听到“兰姐”时，只是震惊，没有太多亲近的熟稔。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李婶的声音：“筱冬，筱潇，我给你们带了刚蒸的玉米……”李婶走进来，看到赵桂芬，脸色一下子变了，手里的玉米都差点掉在地上，“赵……赵桂芬？你怎么来了？”
　　“李婶？”赵桂芬看到李婶，眼神慌了一下，往后缩了缩。李婶走到安筱冬身边，把玉米放在石桌上，看着赵桂芬，语气带着点怒气：“当年你把筱冬扔在他叔叔家门口，可不是因为穷！是你跟你男人想要个姑娘，生了筱冬是男孩，又赶上你男人摔断腿，就觉得他是累赘，才把他扔了！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你给你叔叔塞了五十块钱，说‘这孩子就当没生过’，你忘了？”
　　安筱冬猛地转头看向赵桂芬，眼神里满是不敢相信：“是真的？你扔我，不是因为穷，是因为我是男孩？”
　　赵桂芬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动，半天说不出话：“我……我那时候也是被你爸逼的，他说要是不把你送走，家里就过不下去了……”
　　“逼你？”李婶冷笑一声，“你男人摔断腿后，村里给你们家送了救济粮，你把粮卖了换钱，给你自己买新布做衣服，都不给筱冬买块糖！要不是我偶尔给筱冬送碗粥，他早就饿死在你叔叔家的柴房里了！”
　　安筱冬的身体晃了晃，我赶紧扶住他，感觉他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这么多年，他总说自己是因为家里穷被弃养，心里还存着一丝对亲生父母的“无奈”幻想，可现在真相摆在面前，他只是个因为“性别”被嫌弃的累赘，这份打击比表叔的虐待更让他崩溃。
　　“筱潇，我们进去，”安筱冬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我不想看见她。”我扶着他往屋里走，赵桂芬赶紧跟上来，抓住安筱冬的衣角：“筱冬，你别走！我知道我错了，我现在日子好了，我能补偿你，我给你钱，给你买房子，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安筱冬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我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有筱潇，有小满，有李婶，有苏晓他们，我不需要你这个把我当累赘扔掉的妈！”
　　赵桂芬被甩开，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声音嘶哑：“筱冬，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这次来，还有个事……你弟弟，就是你那个弟弟，他欠了高利贷，人家要卸他的胳膊，我实在没办法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他还了那五万块？就当妈求你了！”
　　原来如此。所谓的“想你”“补偿”，说到底还是为了钱，为了她后来生的儿子。我看着坐在地上的赵桂芬，心里又气又怜——气她的自私，怜她的糊涂，可更多的是心疼安筱冬，心疼他这么多年的委屈，到最后还是被亲生母亲当成“提款机”。
　　“你走吧，”我挡在安筱冬面前，语气平静却坚定，“钱我们不会给的，你要是再纠缠，我们就报警。”赵桂芬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我是他爱人，”我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说，“我和他一起过日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当年把他扔掉，就没资格再要求他做什么。”
　　这时候，苏晓和林哲骑着电动车来了，小满坐在林哲的车后座，手里还拿着画纸。看到院子里的情景，苏晓赶紧下车：“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林哲也皱起眉，把小满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赵桂芬。
　　安筱冬靠在门框上，缓了缓情绪，声音比刚才平静了些：“她是我亲生母亲，来让我帮她小儿子还高利贷。”苏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走到赵桂芬面前：“阿姨，筱冬这些年受的苦，你可能不知道。他被你扔掉后，在表叔家被虐待，冬天睡柴房，夏天干重活，差点没活下来。现在他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活，你不能再来打扰他，更不能让他替你儿子还债。”
　　林哲也补充道：“高利贷本来就是违法的，你应该报警，而不是来找筱冬。你要是真为你小儿子好，就该让他承担自己的责任，而不是把压力推给被你弃养的大儿子。”
　　小满从林哲身后探出头，小声说：“阿姨，安叔叔是好人，你不能欺负他。我妈妈说，做错事要自己改，不能找别人帮忙。”
　　赵桂芬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又看了看安筱冬冷漠的脸，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抹了把眼泪：“我……我就是没办法了，那些人说再不还钱，就把我儿子带走……”
　　李婶叹了口气，走过去说：“桂芬，不是我们狠心，是你做得太过分了。筱冬这孩子，心善，可他的善良不是你用来压榨的。这样吧，你要是真走投无路，我们陪你去派出所，让民警帮你解决高利贷的事，但筱冬不能给你钱，这钱给了，就是害了你小儿子，也害了筱冬。”
　　安筱冬沉默了半天，突然开口：“报警吧。高利贷的事，我可以陪你去派出所，但钱我不会给。你儿子的债，该他自己还，我不会替他承担。还有，”他看着赵桂芬，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释然的平静，“我不会认你，也不会跟你回家。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有筱潇，有朋友，有自己的家，你以后不用再来找我了。”
　　赵桂芬看着安筱冬，眼泪又掉了下来，却没再纠缠，只是点了点头：“好……好，我听你的，我去报警……筱冬，对不起，是妈对不起你……”
　　我们陪着赵桂芬去了派出所，民警听了情况，很快联系了催债的人，还帮赵桂芬的儿子联系了法律援助。走出派出所时，赵桂芬看着安筱冬，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句“你好好过日子”，就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安筱冬一直没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心里还有波澜，却也知道，这次的事，让他彻底放下了对亲生父母的幻想，也更珍惜现在的生活。
　　回到小院，虞美人还在开着，晚风轻轻吹过，花瓣晃来晃去，像在安慰我们。小满拿着画纸跑过来，递给安筱冬：“安叔叔，这是我画的你和秦叔叔，你们在虞美人花丛里，还有小满，还有李婶奶奶，苏晓阿姨，林哲叔叔，我们都是一家人。”
　　画纸上的我们，手牵着手，笑容灿烂，背景是满院的花，还有一个小小的家。安筱冬接过画纸，眼眶有点红，摸了摸小满的头：“谢谢你，小满，这幅画真好看。”
　　苏晓和林哲留下来吃晚饭，安筱冬做了油焖大虾，还炒了几个青菜。吃饭的时候，李婶说：“筱冬，别往心里去，你现在的日子，比跟他们在一起好多了。你有筱潇，有我们，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安筱冬点点头，给我夹了只大虾：“筱潇，谢谢你，今天要是没有你，我可能早就崩溃了。”我笑了笑，给他夹了块青菜：“我们是一起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晚饭后，苏晓和林哲带着小满走了，李婶也回了家。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安筱冬，我们坐在秋千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安筱冬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很轻：“筱潇，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亲生母亲都不要我。”
　　“不是，”我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是他们没眼光，没福气拥有你这么好的儿子。你善良，坚强，对我好，对朋友好，你值得所有的爱和幸福。我们现在有彼此，有朋友，有这个小院，这就够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有星光在闪：“嗯，够了。有你就够了。”他凑过来，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温柔：“姐姐，谢谢你。”
　　只有在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会偶尔叫我“姐姐”，这个称呼里，藏着我们最初的相遇，藏着他对我的依赖，也藏着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而在外面，他叫我“筱潇”，那是他给我的尊重，是他想在所有人面前公开的身份——我是他的爱人，不是别人。
　　“筱潇，”他又叫了我的名字，笑着说，“明年我们再种点玫瑰吧，种在虞美人旁边，这样院子里就有更多的花了。”我点点头：“好啊，再搭个花架，让玫瑰爬上去，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在花架下喝茶。”
　　晚风带着虞美人的清香，吹在我们身上，秋千轻轻晃动着。我知道，生活里还会有新的挑战，新的矛盾，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身边有这些真心待我们的朋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安筱冬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有力而温暖。“筱潇，”他的声音带着坚定，“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好，”我靠在他怀里，笑着点头，“我们永远一起面对。”
　　月光洒在院子里，洒在虞美人的花瓣上，也洒在我们身上。这个小院，有我们的回忆，有我们的现在，也有我们的未来。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会继续，会有更多的花开，更多的温暖，更多的幸福——因为我们有彼此，有家人，有对生活满满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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