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鱼

　　“好好好，大小姐不说，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该问的，大小姐别生气。”
　　看林虞抱臂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空气里沉着一股无声的愠怒。周医生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瞥见大小姐脸上那层薄霜，心里便有了数——后头那位，兴许是个好说话的突破口。
　　他转过脸，朝顾一和气地招了招手，顺势拍了拍牙科治疗椅：“这位……林大小姐家的乖崽，来，你先躺下，让我瞧瞧牙。”
　　这话显然取悦了林虞。她虽还环着手，面色却缓了些，侧过头，朝着顾一的方向轻轻一扬下巴：“过来。”
　　周医生的话，顾一听是听见了，却像石子投进深潭，没激起半点涟漪，人依然站在原地，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可林虞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像牵动了无形的线。那只“小狗”即使满脸不情愿，还是挪动步子，越过林虞，乖乖躺上了牙椅，甚至自己张开了嘴。
　　周医生看在眼里，心下暗笑：得，自己刚才那话，说得是一点没错。这位大小姐啊，嘴硬心软，把人家的“崽”管教得对她一个人唯命是从，自己倒还撇得清。
　　一进入工作状态，周医生便收敛了笑意，拿起探针和口镜，专注地检查起顾一的牙齿。只是余光里，他瞧得分明——顾一那只原本紧攥着衣角的手，不知何时已悄悄摸索过去，紧张地牵住了林虞垂在身侧的手指。
　　周医生口罩下的嘴角弯了弯。行，挺好。
　　然后尽量放柔了声音，对紧绷着的顾一说：“别紧张，放松点，我先看看情况。”
　　周大夫将屏幕轻轻转向，确保林虞和顾一都能清楚看到影像，然后指着其中一处解释道：
　　“左边第四颗牙蛀得比较深，已经不适合保留了，建议拔除。”
　　“其他几颗也有早期蛀牙的迹象，不过及时控制就好。以后得注意少吃甜食，坚持早晚刷牙、定期检查。”
　　说完，他转头看向林虞，等她回应。
　　“这颗牙拔掉，可以吗？”林虞低头轻声问顾一。
　　“嗯。”
　　林虞感觉到顾一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声安抚：
　　“别紧张，我在这儿陪你。”
　　她站起身，朝周大夫仔细交代：
　　“麻药请用最好的，尽量让她过程不难受。术后止痛药也开效果最温和的。”
　　“另外拔的时候，麻烦干脆一点，尽量——”话还没说完，周大夫就笑着打断：
　　“知道啦，大小姐，我好歹也干了十年牙医了，您就放心吧。”
　　“您这‘家长陪同’的心情我特别理解，但对我有点信心，成吗？”
　　周大夫半开玩笑地示意助理可以先请林虞到外间等候，她却直接坐回牙椅旁的椅子上，抱起手臂：
　　“不用管我，你们照常操作，我就在这儿陪她。”
　　面对这位刚刚上岗的“陪同家属”，周大夫只得笑着摇摇头：
　　“得嘞，都听您的。”
　　“来，小朋友，我们现在开始打麻药。等会儿嘴唇和舌头有点麻麻木木的感觉时，我们就开始，很快就好。”
　　按照病患家属的要求，顾一注射的是市面上最好的进口局部麻醉剂。针尖刺入牙龈时，顾一疼得微微一颤，下意识攥住了林虞的衣角。林虞心疼得皱眉，压低声音对周大夫说：
　　“老周，你手轻点儿。”
　　周大夫无奈地点点头，转向顾一，语气温和：
　　“别紧张，越放松越不容易疼。麻药起效后，就一点感觉都不会有了。”
　　顾一轻轻点头，手却没松开。其实她更想握住林虞的手，只是诊室里还有旁人，便忍住了。
　　三分钟后，周大夫用消毒工具轻触顾一的嘴唇和舌面：
　　“这里有感觉吗？”
　　顾一点头。
　　他又换了一处轻压，顾一仍点头。
　　周大夫抬起视线，看向林虞，打趣的喊道：
　　“家属，她以前做过大型手术吗？”
　　林虞望向顾一，见她摇头，才答道：“没有。”
　　“嗯，我看到她摇头了。”周大夫停顿了一下，“那她这个……情况就有点特殊。”
　　“怎么了？”林虞神色立刻紧张起来。
　　“她对麻药不太敏感。按理说，这么好的麻药打下去，现在应该完全没知觉了，可她还能清晰感觉到触碰。”周大夫解释道，“这种体质比较少见。这样，我们再补两支麻药看看情况。”
　　任何需要麻醉操作的医生，遇到对麻药不敏感的病人，都会格外谨慎。周大夫的语气虽仍平稳，神色却比先前严肃了几分。
　　“要是这两支麻药效果都不理想呢？”林虞握住顾一的手，声音里透出忧虑。
　　周医生经验老到，随即给出清晰的备选方案：
　　“第一，直接拔除。但过程中可能会感觉到比较明显的牵拉和压迫性疼痛。
　　第二，采用静脉镇静辅助，也就是常说的‘睡眠拔牙’。在全程监测下让你进入浅度睡眠，再配合局麻，整个过程不会有记忆，也不觉得疼痛。
　　第三，如果顾虑麻醉反应，今天可以先暂停。去综合医院做一次药物代谢基因检测，根据结果为你定制麻醉方案，之后再约时间处理。”
　　正说着，助理已将麻醉剂准备妥当。
　　周医生看向那位比牙椅上的人还要紧张的家属，不禁温和一笑：
　　“别太担心，这次应该不会太疼。不过......”他转向顾一，语气里带着鼓励的提醒，
　　“希望这次麻药对你有效。如果两支下去还是不太管用，后面无论选哪条路，可都要吃点苦头了。”
　　等待后，麻药终于起了效，拔牙得以继续。
　　这大概是周医生从业十年来最紧张的一次操作——器械只要轻轻擦过顾一别的牙齿，守在一旁的林虞便眼神发紧，那架势，活像山里饿了十来天的虎，随时要扑上来似的。
　　总算结束了。周医生递过药袋，语气如释重负又带着职业性的叮嘱：“止痛药和消炎药都开好了，用法用量、饮食禁忌医嘱上都有写，接下来三天一定照着做。”
　　他顿了顿，又补充：“在观察室留半小时，如果伤口没有明显出血，护士会来取棉球，之后就可以回家了。”
　　林虞已经牵着顾一转身，却被周医生一句“对了，家属......”叫住。
　　回头正迎上对方严肃的目光，话也直直落过来：
　　“那啥，小朋友的牙齿，平时要少吃甜食、少碰碳酸饮料，早晚监督她好好刷牙。不然……其他牙齿恐怕也难逃这一颗的命运。”
　　林虞点头应下。
　　等待的半小时里，顾一去了趟厕所，林虞找了个空档，给周医生发了条微信：
　　「老周，这种抗麻体质对她以后会有什么影响吗？」
　　没过多久，周医生回了过来：
　　「影响倒谈不上很大，但最好还是别受伤、别生病。普通剂量的麻药对她基本没用，而很多手术——尤其是需要患者保持清醒的那种——对她来说就会很难熬。所以抗麻的人最怕的就是突然要动手术或处理伤口，万一碰上急救，有时甚至面对抗麻的情况，视情况紧急会没麻药的情况下直接缝合或手术。」
　　看着屏幕上的字，林虞渐渐明白了。
　　难怪刚才拔牙时，顾一一直紧紧皱着眉。
　　她不是麻药完全起效了，而是忍下来了，或许是怕说出口，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抱歉，抽回一下记忆回到四年后，南城......
　　林虞将从京城带回来的那件外套平铺在床上。衣物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橙香，她一遍遍抚摸，指尖在布料上反复流连，拿起，又放下。
　　她身上那些伤，究竟是怎么来的？处理伤口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好好处理过？那时候……她该有多痛。
　　林虞闭上眼，想起那晚——两人褪尽衣衫的疯狂，灯光暧昧朦胧。可就在那样的光线下，她还是看清了：顾一身上遍布着旧疤新伤，从肩背到腰际，从手臂到腿侧，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那是林虞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眼看见什么叫“体无完肤”。指尖抚过时能感到微微凸起的疤痕，掌心贴上去，仿佛触碰到的不是皮肤，而是一段又一段沉默的疼痛。
　　顾一......
　　林虞攥紧衣料，将脸埋进那片浅浅的橙香里。
　　我后悔了。
　　后悔在办公室你吻我时推开了你，后悔那天没有自己在家等你，而是让范晴在家等你。我本该好好和你说的——就像我们当初约定好的那样，有什么就该直接说。
　　我不该生气，不该别扭。
　　你能在清醒的时候来找我，我其实是开心的。
　　那时候，我本该先抱住你的。
　　这是一封来自2022年的信：
　　致吾爱林虞：
　　很抱歉，要用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更抱歉的是，在我仅有的、靠药物维持的清醒时间里，没能向你解释清楚一切，就不得不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你。
　　这封信是我去江城前写下的。我曾想象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画面，而我最渴望的，是能紧紧抱住你，告诉我的林虞——你的乖乖回来了。但我不能。这一次的清醒只是暂时的，而我选择清醒的目的，恰恰是为了离开。
　　对不起。从前的顾一喜欢你，如今的顾一深爱你。正因如此，现在的我才无法面对你。我必须变得强大，才能保护我爱的你，不被那些我正面对的漩涡波及与伤害——我知道那种痛有多彻骨。
　　姐姐，有件事还没告诉你：我找到了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当中，有人视我如命，也有人恨我入骨。不过没关系，我的离开，会替你扫清一个巨大的障碍。从此，你可以真正自由地选择，去做你想成为的林虞。
　　这一切对你是如此不公平，我深感抱歉。但请你放下我吧，放下我们的过去，去拥抱真正属于你的人生。
　　我会一直爱你，这份心意永不会变。但也请你，别再爱我了。继续爱我，对你而言太过痛苦。
　　顾一留
　　......
　　这封信被卡在快递车的缝隙了，并没有能安装顾一预期的那样送达到林虞手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