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们之重启

　　美心剧团后台的空气，常年是脂粉、旧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气混杂的味道。此刻，这沉闷的空气却仿佛骤然凝固了，沉沉地压在了冼碧云的心口。
　　“顾仰山呢？” 偌大的剧团，眼下只剩下顾叔一人。可顾叔带来的消息，像冰锥子，直直扎进她耳朵里。
　　“大都会那天之后，少爷和丁一，就被圈在陆军医院，再没出来过。”
　　“怎么会……” 冼碧云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料到的尖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瞬间走遍了全身，脸上血色唰地褪去，连指尖都凉了。她下意识伸手，死死攥住顾叔的胳膊，好像那是风浪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他们……人怎么样？” 她眼底的担忧混着惊惶，几乎要满溢出来。
　　顾叔胳膊被她掐得生疼，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皱纹深刻的脸上全是无奈。他抬手想拍拍她肩膀，最终却无力地垂下来。“人暂时没事。具体情形，我也摸不清。” 他嗓子发哑，声音压得低低的，“只影影绰绰听说，是日本人那边……疑心他们跟那份‘异常电报’有关。眼下医院里外都是他们的人，明说是‘保护’，其实就是监禁，那处境……悬啊！”
　　“异常电报”这几个字，像针一样刺在冼碧云心上。想必就是丁一让她发的那条假指令了。可她明明已经让人把电台处置干净了，怎么还会……！她心口像烧着一把火，猛地甩开顾叔的手，像只被困的兽，在堆满戏箱道具的狭窄角落里来回疾走。鞋跟敲打着老旧的木地板，发出急促又凌乱的“笃笃”声，一下下都敲在她绷紧的神经上。
　　走了几个来回，她猛地站定，转过身。先前的慌乱不见了，换上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眼神亮得骇人，像暗夜里擦着的两点火星子。“不行，我不能在这儿干等，” 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余地，“我得去陆军医院，亲眼看到他们，确认他们平安！”
　　“你疯了！” 顾叔脸色大变，急忙上前一步，枯瘦的手再次死死抓住她小臂，力道大得吓人，“那地方如今就是龙潭虎穴，围得铁桶一般！日本人正愁抓不到同党，你这一去，不是自己往枪口上送吗？”
　　冼碧云的下唇被牙齿紧紧咬着，泛出青白，随即沁出一丝殷红。疼痛让她脑子更清醒。“正因为是龙潭虎穴，我才更得去。”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您放心，我不是去硬拼的。我……我有办法混进去瞧一眼。无论如何，我总得试这一下。”
　　顾叔看着她眼里那簇烧着的火苗，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他抓着她的手慢慢松开，化作一声沉甸甸的长叹，里头裹着太多的无奈、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罢了，罢了……我跟你一道去。”
　　“好！”
　　冼碧云重重应了一声，不再有半分犹豫。她利落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素色外套穿上，把一头青丝飞快挽起，扣上一顶半旧的软帽，帽檐拉低，遮去了大半张脸庞。
　　顾叔看着眼前这瞬间把自己收拾利落的女子，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他不再多说，默默转过身，微驼的背脊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异常坚忍。
　　两人一前一后，悄没声息地穿过剧院幽深的后廊。废弃的布景和道具在暗影里支棱着，像蛰伏的鬼怪。推开那扇通向外面小巷的侧门，一股带着湿气的、上海夜间的凉风迎面扑来，激得冼碧云打了个寒噤，却也让她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清晰了几分。
　　门外早已候着一辆半旧的黄包车，车夫是顾叔信得过的人，帽檐压得低低的，沉默地点了点头。
　　“上车吧。” 顾叔低声道，声音融进了夜色里。
　　冼碧云矮身坐进去，顾叔紧挨着她坐下，用自己略显干瘦的身子为她挡去些夜风，也挡住了部分可能扫过来的视线。车夫拉起车，迈开沉稳而迅捷的步子，融入了上海滩这既繁华又杀机四伏的夜色里。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碎石路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窗外的霓虹灯影流转变换，舞厅里飘来的靡靡之音隐约可闻，但这片虚浮的热闹，却半点也落不进冼碧云的心里。她的全部精神，早已飞向了那座魔窟似的陆军医院。
　　她双手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那点细微的刺痛不断提醒她保持冷静。帽檐下的眼睛，像最锐利的针，飞快扫过沿途每一个路口、每一处阴影。她知道，稍有差池，便是万丈深渊。
　　越靠近医院地界，街上行人越见稀少，气氛也越发紧绷。偶尔有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巡逻队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子走过，皮鞋砸地的声音，像鼓点一样擂在人心上。
　　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黄包车慢慢停稳。车夫压着嗓子，头也不回地说：“顾老板，前面路口就设了卡子，只能到这儿了。”
　　顾叔应了一声，先下了车，警惕地四下扫了几眼，才朝冼碧云伸出手。
　　冼碧云扶着他的手下了车，抬头望向那条通往医院的主路。远处，医院大楼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和零星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沉，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她能感觉到，那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跟我来，” 顾叔的声音把她从凝望中拽回，“我知道一条小径，能通到后院墙根。”
　　他没有走正门大路，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堆着垃圾桶、窄得只容一人通过的巷子。黑暗里，冼碧云的心跳声咚咚作响，但她脚步没有半分迟疑，紧跟着顾叔那熟悉而可靠的背影，一步一步，决绝地迈向那龙潭虎穴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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