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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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


      “金玉山庄的事儿,想必你也有所耳闻。金啸尘身为金家的当家人,出了这般大的乱子,自然得拿他问罪。锦衣卫把他关进了诏狱,一旦进了那地方,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白术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隐隐泛起不安,紧接着又问道:“那二小姐呢?她也……”
      “二小姐已然回了金玉山庄,这件事,金啸尘一人扛了下来。”陆治目光凝重,死死盯着金啸尘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懊悔。都怪自己操之过急,才害得他丢了性命,这件事,自己难辞其咎。他要为金啸尘讨回个公道,因此他才带着白术前来。
      白术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药丸含在嘴里,强忍着内心的不适,缓缓掀开了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刹那间,白布之下的惨状映入眼帘,一片狼藉不堪。
      金啸尘的胸前血肉模糊,一道道小刀划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触目惊心。白术只觉一阵眩晕,连忙闭上眼睛,努力压制住胃里翻涌的恶心感,颤抖着伸出了手。随着查看的深入,他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胃里的不适感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呕——”白术终究是没能忍住,捂着嘴疾奔着出了屋子,扶着墙壁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喝点水吧。”不知何时,陆治来到他身边,递上一碗水。
      白术接过水,扭头看向陆治,声音虚弱地问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治微微抬起头,望向了看不到边的天际,语气缓慢又沉重地开口:“锦衣卫的诏狱,那可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进去的人,大多是躺着出来。诏狱的酷刑,种类繁多,残忍至极。”
      “是夹棍之类的刑罚吗?”他也曾在说书人那里听到过。
      “夹棍算什么酷刑。你听过‘弹琵琶’吗?”
      “什么?”白术一脸茫然,诗意的名字出现在诏狱,会是什么好词。
      “锦衣卫会手持小刀,将受刑之人的肉,顺着肋骨,一片一片地刮下来。”陆治语调平淡,可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般砸在白术心上,让他只觉周身寒意骤起,仿佛置身冰窖。
      白术喝了口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问道:“不教而杀谓之虐。何以用酷刑虐杀?”
      “因为,不听话。”陆治的声音透着一股阴恻恻的寒意。
      白术被这话吓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
      “你既已经知道死因了,还找我来做什么?”白术皱起眉头,满心疑惑。
      “他真的只是受刑而死吗?”
      白术一愣,有些没明白陆治这话的意思。
      以金啸尘的死承担下火药案的罪责,换取金玉山庄的平安,这事不就该到此为止了吗?
      他忽的想起那日周望舒说的话,火药案牵扯到张家的人,如果金啸尘现在死了,就没人能确凿地指认是张家所为了。届时找个替罪羊便容易多了。替罪羊一死,张家便安全了,大皇子也就安全了。
      白术望向屋内,又看向陆治,警惕地问道:“你让我插手此事,是想拉小侯爷下水吗?”
      “他没得选。除了帮我,周月没有别的路可走。”陆治的眼神中陡然多了几分狠厉,那股子决绝,是白术之前从未见过的。
      听他这样肯定,白术有些恼了:“你们凭什么替他做选择!你也是,皇帝也是,周望舒难道不能只是周望舒,不能只是他自己吗?争权夺利,那是你们的事情!”
      陆治怒极反笑,摇了摇头,“看来你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他周月身上流着的,一半是皇室的血,另一半是沐云城的血。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永远不可能只是周月!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父皇牵制沐云城最有力的一颗棋子。不是我非要逼他选择,而是整个皇宫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在逼他做出选择!”
      陆治越说越激动,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宫里那些人的手段,你也算是见识过了。太后和父皇对他的宠爱,那是真心为他好吗?不过是因为他是周穆的儿子,是沐云城的少城主罢了!为什么周月会被困在这皇宫里?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父皇手里的局势岌岌可危!他怕啊,怕他那好不容易维持的棋局乱了套,怕他的朝堂陷入内忧外患的绝境。所以,周月就成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用来稳固局势的棋子!”
      “从他出生起,就一直被父皇紧紧拿捏着。一个沐云城不够,加一座常宁城,一座常宁城不够,加一个常宁侯。层层加码,两城几十万百姓再加上他父亲母亲,这么多条性命,总该够了。
      周月啊,他真是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心地善良得很。他怎么忍心看着这些人为了他白白送命呢?没办法,只能乖乖的,任由皇帝这般拿捏,毫无反抗之力。”
      “你以为周月不想离开这牢笼般的皇宫吗?他走得了吗?只要这局势还如此混乱,周月这一辈子,都得被困在这里!父皇让他去做官?呵,做谁的官?朝廷的官?说得冠冕堂皇是升官发财,可实际上呢?不过是想让周月沦为陆家的一条狗,任他驱使罢了!”
      陆治说到此处,情绪几近失控,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可曾见他舌战群儒,对答如流?可曾见他红裳白雪,百步穿杨?文华殿中,他策论无双,独占鳌头;皇家猎场,他箭矢惊风,射贯猛兽。那时的他,才十岁!赤血的红月被视为不详,可世人怎么参不透,红月曾经亦是寓意美满的玉轮。这公平吗?你说,这对他公平吗?”
      陆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满心的愤懑都吞进肚中。他一下子坐到了台阶上,冰冷的地面透过衣物传来丝丝寒凉,渐渐驱散了他情绪中那股浓烈的愤怒。他的语气也随之缓和下来,声音低沉而凝重:“父皇生性多疑,你们翻出了火药案,这朝堂上原本看似平稳的棋局,彻底乱了套。周月,当不成他的混世魔了。”
      凛冽的寒风如脱缰野马般呼啸着猛冲过来,裹挟着刺骨的冰冷,径直向白术扑去,犹如无数尖锐的冰针,瞬间将他扎了个通透。这一回,白术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抓紧领口抵御寒冷的侵袭,而是选择坦然地站在风中,任由寒风无情地将自己紧紧裹挟,让那彻骨的寒意肆意扎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或许,只有这般刻骨铭心的冷,才能让他清醒地面对眼前的一切。
      白术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时间好似被冻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张开嘴,声音轻得如同羽毛落地,仿佛稍大一点声,就会惊扰到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他呢?”
      说着,白术下意识地抬起手,缓缓抚上心口。那处,隐隐传来一阵刺痛,恰似有一只无形且冰冷的手,在轻轻揪扯着他的心肺。他微微皱眉,下意识地放缓呼吸,试图让自己因刺痛而有些混沌的脑袋清醒过来。
      白术耳聪目明,自他们初次碰面起,他就疑心周望舒绝非众人所传的那般是个“混世魔”。所以,从那时起,他便一直默默跟随着周望舒,看着他婉转地破了慕吟阁的案子。然而,周望舒这个人,似乎总是将那些不快深埋心底,从不主动提及。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永远是如朱红色般热烈欢喜的模样,仿佛那一身的喜庆吉祥,足以将藏于深处的悲苦遮掩得严严实实,让外人难以窥见分毫。
      白术心里明白,住进皇宫,哪是什么无上的恩宠,分明就是一种变相的囚禁。可他自己呢,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小游医罢了,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之中,实在是太过渺小。他思来想去,唯一能为周望舒做的,便是陪伴在他身边;唯一能付出的,也唯有自己的时间。于是,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一直守在周望舒身旁,心里想着,哪怕两人一同被困在这看似华丽却如牢笼般的皇宫里,或许,周望舒就不会在那无尽的孤寂中,感到那么的形单影只。
      今日陆治的一番话,却像是在他眼前打开了另外一扇门,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路。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有些动摇了。
      “我定要扳倒张家。”陆治低声说道,语气中透着坚定,“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既不需要你插手,也不指望周月帮我。”
      “我懂了。”白术轻轻点了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衣角,随后转身进了屋子。再次看向金啸尘的尸体,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依旧涌上心头,但他咬咬牙,硬着头皮开始剖验尸体。
      一番检查后,白术开口道:“是中毒身亡,砒霜应该是夹在馒头里的。只是砒霜这东西,各个药铺都有售卖,想要追查来源,怕是困难重重。”说完,他收起青囊,将有毒的馒头残渣留在了桌上。
      “我是小侯爷的人,回去之后,我会将你今日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他。”
      言罢,白术便独自离开了。
      说来也怪,这些平日里七拐八拐、令人晕头转向的路,此刻在他脑海里竟格外清晰,他走起来一步不错。
      白术手持牌子,一路前行,几乎畅通无阻。他抬眼望向头顶高悬的“明德斋”的匾额,越看越觉得这三个字并非是用金粉精心书写而成,反倒像是由冰冷铁锁相互连接拼凑起来的。如此端详,竟无端生出一种杀气铮铮的感觉,好似一头张牙舞爪、蓄势待发的凶猛野兽,正虎视眈眈地俯瞰着一切。
      白术不禁抿紧嘴唇,眉头下意识地紧紧皱在一起,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小神医这是在做什么呢?这匾额可是阁老亲笔所题,字写得确实颇具功力,只是风格偏于老成了些。小神医若是有心学习书法,不如向小侯爷请教一二。”
      身后突然传来德礼的声音,白术赶忙转身,准备行礼。德礼根本没给他行礼的机会,动作敏捷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热情地说道:“小神医,咱们进去里面说。”
      白术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满是疑惑,暗自思忖,这可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呢?
      德礼拉着他进了屋内,脸上堆满笑容,开口说道:“听小侯爷提起,小神医是从朵甘都司来的,正巧宫里新进的贡品里,有一些那边的土特产,方郎中便托我给您带过来了。”
      “方郎中?”白术微微一愣,略一思索,瞬间明白德礼说的是方成宇,赶忙说道,“多谢公公费心。有劳了。”
      说着,他便伸手去掏腰包,将上次剩下的金叶子翻找了出来,心意还是要有的。
      “小神医你这是做什么?可别把我当外人呀。”德礼见状,赶忙将金叶子推了回去。见白术又执意要递过来,他笑着说道,“既然小神医觉得过意不去,那就送我些药包之类的吧。我这几日老毛病又犯了,正需要呢。”
      白术闻言,笑着应下,随即起身,在青囊里仔细翻找,最后取出一只香囊,递了过去。
      “这里面放了些藿香加了安息香,有安神助眠的效果,公公不妨试试。”
      “德礼就谢过小神医了。”德礼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转身往外走去。
      白术将德礼送到门外,这才折返回来。他望着方成宇送来的箱子,心中五味杂陈,犹豫再三,迟迟没有动手打开。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边渐渐擦黑,周望舒才从外面被几个小太监扶着送了回来。
      “小侯爷,你可算回来了。”
      白术脸上原本洋溢的笑容,在看到周望舒的瞬间转瞬即逝。他敏锐地察觉到周望舒走路的姿势明显不对劲,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快,扶我一下。”
      话音未落,周望舒整个人便重重地压在了白术身上。白术咬着牙努力挺直腰杆,连拖带拽地将他送到软榻上。当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时,白术的心猛地一沉。
      “小侯爷,你伤到哪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去找皇帝吗?”
      白术心急如焚把人放在软榻就去找青囊,边找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然问了半天,却迟迟不见周望舒回应。他心中一惊,忙回头查看,却发现周望舒已经昏迷了过去。
      白术顾不上其他,急忙拽住周望舒的手腕为他把脉。又小心翼翼地解开周望舒的外衫,那里面的血渍瞬间映入眼帘,触目惊心。
      只见整个后背,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针扎的感觉再一次出现,让他有些喘不过气。鼻子有些发酸,他抿紧了嘴,不敢再问。思及白日里陆治所说的那些话,他的眸子又瞬间泛红,一颗晶莹的金豆子夺眶而出,滚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周望舒的手背上。
      周望舒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微微皱眉,缓缓睁开了双眼,轻声问道:“哭什么?”
      他似乎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安慰白术,只是这牵动嘴角的动作扯动了嘴角的伤口,让他嘶了一声,中断了笑容。
      “早上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这才多一会儿。”白术的声音打着颤儿,抓着周望舒的手越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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