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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湾·二
4
电话是上回在诺坎普球场看台留下的,伽霓将号码写在随身携带的索引贴上,写完又找出两支荧光笔和便签条——她背包里好像什么都有——郑重其事地签上自己的姓名。
林伽霓。Lin Jiani,他尝试发音,发不好。伽霓笑笑,那就叫我Jannie吧,这里好多人叫这个名字。
一个对自己名字念法毫不在意的女孩。他磨了磨牙根,将香气宜人的便签塞入口袋(后来得知这气味来自中药里的苍术和川芎就不再觉得香了)。他束着手等伽霓递笔过来,因为有些事他是不便主动开口的:要不我给你签名吧?顺便留个电话——难道要这么说吗?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可从始至终,伽霓都没有向他索要过任何东西。
他并非没有探究过这个女孩。爱笑,家境好,所以希望别人也好,一看就没受过苦难。她是巴萨的死忠球迷,似乎跟随球队满世界跑。最重要的是,她非常了解自己的过去——所有线索都在暗示某种可能性。可伽霓租在扩建区的公寓里居然连一张他的海报都没有。偏偏公寓又不是空的,而是海盗船一样载着世界各地的珍奇。他走在捷克车料玻璃罩灯之下,看着一只德银小牛皮杯入了迷,被中东手编地毯绊了一脚。东西明明那么多!他忽然有些心堵。
系着围裙的伽霓从厨房飘出来:“来尝尝薄荷酱小嫩羊啦。不过先说好,有点焦喔。”
好吧,这回她又把海盗船开到北爱尔兰了。他很无奈:“不是怕胖吗,为什么总爱做饭?”
“哎呀,许多事情,光是做出来就怪开心的。不好吃吗?”
他无言以对,总也说不过她。
之后没有比赛的日子,他都会开车带上伽霓漫无目的地闲逛。两个异乡人,竟成为彼此和这个城市相勾连的奇妙存在。他来到巴塞罗那是为着豪门球队,天价合同,还有一个或许永远也无法抵达的英雄梦想。那伽霓呢?
“你为什么会来巴塞罗那?”问这话时他目视前方,刻意不去看她。
这简直像逼迫女孩承认些什么。他们站在夜晚的阿格巴塔,脚下是都市线湿黄的灯网,网着密密麻麻的沉默。伽霓想了很久,才比划起来:“第一次看到巴塞罗那的鸟瞰图,很震撼。整座城市被切割成五百多个方格子,和我老家西安,嗯……那时叫长安,和大唐长安的一百零八坊,那么像。是不是这世间任何地方,都有另外一处互为映照?所以我想来看看。”
哲学性的问题他不懂,有点失望。但听女孩说着神神叨叨的话,也很有趣味。伽霓又将手伸出去,任逆行的风从指缝分流而过,喃喃自语一般:“也许生命就是一场回到原点的旅程。”
他说大不大,却也算历经过无数人情,从试探到熟悉,再厌倦,然后分离。唯有伽霓,给他的感受毋宁说是越来越神秘,他竟开始害怕失去那点浅薄的联系。
所以偶尔的,他训练完没事做,就想着给伽霓添点东西,像是非要留下自己一星半点的印记。起先无非是些小挂件,陶瓷碗盏之类。从前他看都不看就送人一打的珠宝首饰,如今却小气起来,小心起来。那回他邀请伽霓到阿根廷大厨的饭馆用餐,故意弯腰掉出一枚珍珠胸针。珍珠出自印度洋中脊的大砗磲蚌,往往被切磨成佛珠,奉为圣物。那是他首次荣获金靴之时,家乡球迷独一无二的赠礼。可这样神性的东西,他直觉更适合伽霓。
伽霓将胸针捡起,他看也不看:“送你了。”
女孩的脸红起来。熟识的厨师亲自给上菜,两条浓眉像悬在五线谱下的全休止符:“这次好像不一样啊?哈维。”店内很应景地奏响南美最出名的情人探戈《一步之遥》,老板开朗的大嘴也笑成了全音符的形状。
他几乎坐不住,借口去洗手间,费时远超平常。回来时伽霓已经结过账离开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留在桌面的胸针,珍珠像是卡进喉咙眼里。
5
再见已是春天的尾声了。
巴萨提前一轮预定了西甲联赛的冠军。赛后有庆功,他登上大巴车,想了片刻又走下。带头内讧的队友催促司机快走:“踢欧冠的时候就说了,没必要等他。”他充耳不闻,并不生气。
他早已过了轻狂的年纪,却更加确信如今平和的心性源于伽霓。他有预感,女孩还留在诺坎普球场。
果不其然。
伽霓今天戴了一顶鸭舌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头发。全家投票换发型失败了?他这样想着,忘了先前的不愉快,忍不住要笑。女孩正在收便当盒,拉链一时拉不上,她也不急,耐心地将绳带三缠两绕,用一个简易的中国结束紧了包口。他的心也跟着紧了一下。
“怎么还没走?”问也是白问,他坐下又说,“饿了。”
伽霓一愣:“以为你会去庆功宴,所以只做了我自己的份。还剩半片肉夹馍……要吗?”
终于是中国菜了。他简直像完成一项心愿,竟是长舒一口气:“为什么觉得会有庆功宴,巴萨一定会赢?”
“赛前有风声说主帅要改踢442阵型……这很适合你。我相信你。”
多少年没听到这样的话,他笑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足球的?”
女孩垂下头:“嗯……那时我遇到一点事,从大学退学,又和初恋分手……情绪很低落,也有过很悲观的想法。是足球把我救出来的。你最明白了,这项运动的极悲和狂喜可能就在几分钟内逆转,是它教会人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他点点头。正是因为他也经历过最可怕的低谷,才知道伽霓话中停顿省略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苦。他们的手覆到了一处。她的手背可真凉,值得他用掌心漫长而细致地焐暖。
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索性探讨起了最后一轮比赛的技战术。他对她的理论水平感到惊奇。毕竟无论怎么看,这个微胖又苍白的女孩也不像爱运动的模样。伽霓不知该怎么解释,便说:“我们中国有本很出名的小说,书里有位女子不会武功,却会指点别人武功呢。”
“那个女人一定很美。”
“你怎么知道?”
“不然谁有耐心听她指点?”
说的什么话!他很懊恼,几乎有给自己一巴掌的冲动。然而真的有女孩不美而自知,知而不悲,不恼。他这才发现她好像瘦了。伽霓沉默须臾,小心翼翼地问起珍珠胸针的来历。
他第一次和人说起珍珠湾。
三百多年前,一夜暴富的欧洲移民声称自己因打捞珍珠而发迹,即便后来再也没人捞出珍珠,当地人至今仍然相信珍珠一定是存在的,只是暂时被夺走了。或许哪天时过境迁,被洋流冲回这片海域也说不定?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就是那片海,海里根本没有叫做天赋的珍珠。”
“一定有的。”
“这是提前预祝我捧起西甲冠军杯吗?”他终于对女孩带来的好运深信不疑,“谢谢你,伽霓,我遥远的东方神灵。”
女孩双唇动了动,到底什么也没说。或许在这万籁俱寂的诺坎普,秘密只能说给上帝听。可光这样被她看着,就能觉得自己也是纯洁无瑕的人。他想她其实是美而不自知。
6
赢得西甲冠军之后,他在发布会脱下巴萨战袍,鞠躬,却拒不道歉,从此离开欧洲赛场。
因为那场胜利是与他无关的胜利。虽然他造了点球并送出一计助攻,有望成为球队的最大功臣。但下半场哨声响起没多久,他就向对方球员挥出了拳头。
对方口齿崩裂,血流不止,他也被红牌罚下。事后面对密不透风的探究镜头,他缄默不语。肇事者当然也不会承认自己用怎样卑劣的语言激怒了他:“加维,最近换口味了?我看过偷拍,你那位胖得有些圆了,当心夜里一不留神就拿来当球踢。”
他装作听不见,继续持球突进,一招精准的下底传中助攻队友取得进球。可庆祝时对方又阴魂不散地贴上来:“不错嘛,居然还跑得动。以为你交了个亚洲妹,会染上黄热病……”他这才一拳打了出去。
他早已不再为少年的自己打抱不平,却无法忍受加诸于伽霓的无理歧视。她是他想要善待的另一个自己。这场闹剧令他难以翻身,过往旧债被翻出来清算。他们恨他总要挑战公平的规则。“早说他是个硬钉子,巴萨没了他才会更好!”一向看不惯他的队友言之凿凿。
他回到了南美,先在阿根廷甲级联赛踢了几年后卫,又前移到中场,拿过两次解放者杯。他从未这样轻松愉悦地踢过球。职业末期的某一刻,他坐在替补席,才终于承认眼前的球员或许个个都曾是别人口中的天才。他从来不是例外。人或许很早就知道自己平凡,却要用一生来接纳。
退役前最后一场,他问主帅:“我能再踢一次前锋吗?”
“当心你的左脚踝!”队医呵斥。
可他仍是央求:“就这一次。”
很枯燥的一场闷平,没有进球,无人喝彩。最后献给他的退役掌声虽也稀疏,却很漫长。年少无知的时候,他曾幻想自己会打入马拉多纳式的世纪进球,又或者能像巴乔,至少一个落寞背影也给世界留下绝美的悲情。可他一生跌宕,这样的落幕已经足够了。
他再也没见过伽霓。
不知道那年西甲最后一轮,她有没有前来观赛。他希望没有。女孩不告而别,如她来时那样。扩建区公寓里的东西却都还在,甚至包括那个牛津布双肩包,里头塞满了作废的病例和空药盒。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将目光放在上面。
前来处理的房东看到他很惊讶:“您要买下这间房子?可以,当然可以。报上都说您挂靴后回南美了呢,我还以为,以为……其实我也曾经是您的球迷!”
曾经。他很客气地笑笑,签完合同,又呆坐了一个下午。他什么也没带走。
后来他交女友,分手,再交往,又分手。不是不想定下来,只是就像那永远捧不到的世界杯一样,他心里也有一块地方再也无法被填满。
三十三岁那年,他和一个日本女孩订婚了。他喜欢对方苹果一样柔和寡淡的脸。有时听未婚妻打理庭院,醒竹一抬一落,再抬再落,交碰出流水哗哗的华年。他会感到繁华落尽的安宁。更重要的一点他从未提起——未婚妻也姓林。
他有了大把的时间亲签请柬,未婚妻嗔怪地纠正他的英文拼写:“我的姓不是Lin,那是中文的林呀。”未婚妻接过笔,重新描出字母,“Hayashi,瞧,日语的林要这么念。”
笔尖翘起,忽然化作一根刺,扎破了他的梦幻泡影。
婚约解除,他主动赔付全额财产给未婚妻。面对批判他更加坦然。深情?佳话?世上又有几对梅西和安东内拉?
那正是巴萨最辉煌的一年,那位内向低调的诺坎普国王带领球队豪取六冠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伽霓,女孩说巴萨会重返巅峰,他也可以找回过去。从前他一直以为这是个并列句。可其实这两句之间没有因果,分别成立。世事诚然也如此,没有谁是非谁而不可,而不能活。
他只是忘不了伽霓。
生命果然是一场回到原点的旅程,他很后悔没给她一个好的初遇,所以他们才没有好结局。后来他去过一次西安,行走在千年庄严和淳厚滋养过的土地,想起他曾嫌弃伽霓对自身来历毫不看重,如今却觉得女孩本身就像这个文明的缩影。对上那双明朗坦荡的眼睛,他才可以看清自己。他们是世间互为映照的唯一。可惜一切太短暂,短到他已不能确定是否真的见过神灵,短到他误以为只差一步之遥,他们就真的拥有过爱情。
他甚至不知道她死在哪一天。
女孩因药物激素导致的肥胖,日渐稀薄的头发。身上的药香,对于做饭美食异乎寻常的热衷——她的重病早有征兆。一个什么话都要预先说明白的女孩,为什么生死之事可以瞒得这么好?
伽霓也从来没有告诉他,那本出名的小说叫《天龙八部》,王语嫣是为了心上人才去研究武学。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他,她刚确诊,父母流着泪藏起了她的零食和初恋决绝的分手信,但她心里都明白。病房里的死寂太压抑了。打开电视,世界杯刚开场奏国歌,乌拉圭小将泪如雨下的镜头映在她心头,药也含在嘴里,苦化了。啊,为什么明知不可能,还要拼尽全力呢?她多想走到他面前,就像对另一个自己说:“没关系,不要放弃呀。”
她也曾满世界问医,足球发达的地区往往集聚最好的医生,却仍被宣告不治,巴塞罗那是她姑息治疗的最后一站。遇见他倒不是蓄谋已久,而是女孩习惯了散场之后最后一个走,因为人生这条赛道,她已经注定早早离开。
——可是哈维,不要放弃。我会在天上护佑你。
他从来不曾为此痛哭,只是在骨头渐渐生锈的岁月里,每当听到身体深处的回音,他就会想起伽霓。原来世上有种悲伤太广大,大到没法一瞬间来袭,只好研磨均匀,细密地铺满一个人的余生。
余生乏善可陈,唯一值得说起的是那枚珍珠胸针不见了。
仿佛是有年冬天,他回过一次珍珠湾,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那时故乡的孩子已认不出他,很警惕地提防着。这里依旧贫穷,他们生怕眼前这位“异乡人”是来偷捞宝藏的。
幸而他什么都没做,也不必做。
只是站在这浩渺的灰蓝色前,他就仿佛看见了太古的安康鱼提着小灯笼搁浅在滩涂,雪银的月亮跌落莽荒的荆棘。星星深藏海底,天空才是倒影。看见海湾潮涨潮落像临终前心电图剧烈震颤后回归直线,而黎明前的最后一颗珍珠永恒地风化在人世间。
如水消逝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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