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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钱只能你赚,谁规定的?
阿姨们坐在门口,叽里呱啦地用一半普通话一半方言聊着天。
她们一边聊一边把手伸进冰凉的泡沫水里捞出餐盘,摞起来,熟练地用旁边水龙头扯出来的水管一冲,放进另一个充满水的盆。一个接一个。
不同的手戴着不同颜色的手套,仅仅隔绝了液体,并不保暖。
真是冷死我了。
真是冷死我了。
柳泛在心里不断悄悄感叹,手里的动作没有停。
他听不懂那些糊里糊涂一溜而过的方言,但是他隐隐感觉到阿姨们有时候会提到他,他就转过去,挂上招牌的微笑,点点头。
他已经在这里干了挺久了,除却上一回被人狠狠辱骂一番之外,他几乎对任何冷嘲热讽都不予回应。
渐渐地,那些人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得很,也就不来找他麻烦了。他也就得到了清静和解脱。
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
饭点刚过,一大群人从前门鱼贯而入,大吃特吃之后,带着残羹剩饭,就从后门出来,很热闹。
“要不了多久就要跨年了啊!你还没买你的战衣?!”一个娇里娇气的声音尖叫道。
“买啥?跨年又不是打仗。我跟谁战去?”另一个女生没好气地回答。
“你懂不懂啊到底?你现在不挑,你过年穿什么?”
“离跨年不还有些日子吗,着什么急啊?我又不光着身子去跨年,把你急死了。”
“好心当做驴肝肺。”娇气女生晃着头,“我告诉你,早做打算。第一,越到跨年,价格越贵。第二,你现在买了,就表示你跨年要穿,省得被别人先买了,到时候你变成学人精。”
“第三,很多衣服都是预售的,把时间卡那么死,到时候穿不上你哭去!第四,你不合适总要退,总要货比三家吧?一来二去,现在就要开始谋划了!!”
娇气声音的女生说得头头是道,站在食堂后门靠近宿舍楼的外墙,这一套逻辑下来柳泛也感觉很有道理。
但她的同伴一点儿也不以为意:“麻烦死了。麻烦死了!我干脆还是光着身子跨年去吧!”
“你!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见了听见了。你要去报名参加节目表演吗?”另一个女生把最后一口奶茶喝完扔进旁边垃圾桶里。
“要!当然要了。我没准认识那个谁了呢!”娇气声音的女生立刻走过来,两人挽起手。
“余一依?”
“对对对……”
两个女生说着,越走越远。
地球不就公转了一圈,至于吗。柳泛心里自己嘀咕。
算了,干活儿吧,柳师傅!
……
柳泛埋头苦干之际,有个人不知不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来人没有喊他,而是搬了一把凳子,放在他身边,然后坐下,自顾自开始给自己套手套。
手套套好了,那人飞快做了一下心里建设,一下子把手伸进冰水里。
“我……靠……”
感叹终究还是忍不住从喉咙里溜出来。
声音熟悉。柳泛立刻抬起头。
看见了言默的冷脸。
“你?!”柳泛大为震撼。
言默穿得非常严实,手上套着一双紫色的手套,一只手浸泡在水里,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无处安放,他自己带过来的洗碗布。
另一边有个阿姨也注意到了言默,她很好心地把自己的洗碗布递给言默:“用这个,公家的呢。这个自己的留着。”
言默点点头,把自己的洗碗布揣进兜里,接过阿姨的那块布。
“你干什么?”柳泛无比惊讶。
“你管我。”言默说着,继续干活。
他当然不会干,一边用眼睛瞄着旁边阿姨的动作,一边故作从容地操作。
有什么难的?
谁还不会洗碗了。
“你到底来干什么?”柳泛把手里的动作停下,看着言默。
“干活。”言默说。
“……”
“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实际上,柳泛一开始想说的是,我妹打到你脑子了?
但他仔细一看,言默的表情和平常不太一样。客气点为好。
言默不回答,柳泛干脆不干活儿了,把手搭在膝盖上,就这么跟他杠着。
他迟早要开口的。
“怎么,我不能来?这钱只能你来赚?谁规定的。”言默果然不自在地开口了。
“……行。”柳泛还是看着他,琢磨他的表情。
眼睛下睫毛那一块一圈淡淡的深橘色,又像哭过,又像是熬夜熬的。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领子又拉得老高。
言默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他说:“看什么看?干活。怠工我举报你。”
“我真是……”柳泛只好继续洗碗。
手浸在水里没有感觉,但是拿出来回温了一会儿之后在放进去,刺痛感立刻传来。
柳泛又朝言默看了一眼。
“你会不会洗碗?”
“看不起谁?会。”
“你放着。我洗。”
“凭什么啊?”
“凭你是我上游,你洗不干净我还得重洗。”
“……”言默观察了一下,报名的时候也没人跟他说什么上下游。
还有这种讲究吗。
他朝阿姨那里看了一眼,好像的确,一个接一个,流水线似的。
他只好把手伸出来。
切。冷的要命。我还不想洗呢。
当然没有这种讲究。
流水线工作那是正式工。临时工是什么都干的。因为要分开接受检查。
言默把自己那一摞盘子抱起来,扔到柳泛那一堆里。然后坐在他身边看着。
柳泛已经看出来了。这少爷就是来找他的。
“你怎么了?嗯?”柳泛说。
“没怎么。”
“哭什么。”
言默心里一颤,柳泛是怎么知道的?——他定住了,疯狂想着要怎么狡辩过去。
真不经诈。
柳泛在心里感叹。
言默的手搭在膝盖上,凳子很矮,他腿曲着,柳泛从他的手看到了他的鞋。
很眼熟的一双鞋。
昨晚见过。
“怎么了。不说别的,你不是拿我当兄弟吗?兄弟也不能听?”柳泛说。
言默吃下这颗定心丸之后,就摆烂放弃寻找借口了。
宿舍里的冯建他们虽然也是兄弟,但隐隐之间给他的感觉就是和柳泛不一样。不知道是因为他和柳泛太坦诚相见了还是什么的……否则他也不会来找他。
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干坐了一会儿。
正式工麻利地做完了,领头的阿姨已经很放心柳泛了,过来看了一眼,就走了。
饭点过后,整个学校找不到第二个地方像这里一样人烟稀少。
柳泛放慢动作,等着言默什么时候纠结开了能说话。
“我要说些没意义的事,你听不听?”言默索性说。
“我听。”柳泛说得很果断。
……
“我——你觉得我命好吗?”
他纠结来纠结去,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柳泛看着他:“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没当过言默。”柳泛用笨笨的声音说。
言默:“你装傻子真像。”
“去你的。”
“昨天,那个女人来青坪了。她说,我妈,没了。”言默磕磕绊绊地说。
柳泛愣了愣,想起了之前听谁说过的有关于言默家里的只言片语,他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
柳泛说:“你也别太难过,她应该去了更好的地方。”
言默:“她最好下地狱。”
“啊?”柳泛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一点也不难过。她最好下地狱。”言默抬起头来,盯着柳泛看,语气狠毒,声音却颤抖。
柳泛疑惑不解。
“你知道她走了之后,我在家里像什么吗?”
“在自己家里寄人篱下,就像个犯人,就像条狗。”
柳泛意识到情绪渐起,他把手套摘掉,放在一边,看看言默的手已经发紫,他朝他坐近了一些。
凳子很矮,两人又都挺高,弯着腰坐在一起,像缩在一起一样。
“我全家都是疯子。一个比一个有病,无耻,虚伪,恶心。好色之徒!”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
柳泛没有犹豫,伸手抱住了他。
言默本能地想要推开,可是现在天气太冷了,又或许是昨天的夜晚太冷,他没有。
他很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非常需要。而且是推不开,即使推开了,也依然触手可得的怀抱。
柳泛是个好脾气。言默想。不记仇。
柳泛完全回忆起了宋学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他就这么抱着他,想开口安慰,又害怕说出口的东西太轻飘飘。
两人抱了一会儿,言默沉沉地开口说:“言景玄之前差点把我饿死了,他说,他不会再管我了。”
“他说,宁养逆子,不养贼子。”
言默平静了不少,但这句话本身依然狠到柳泛都头皮发麻。
柳志鹏所有的脏话加起来,都不及这八个字有杀伤力。
柳泛紧紧地抱住他,试图通过一个拥抱,去安慰躯壳之内那个破碎的灵魂。
他轻轻地在他耳边说:“真不是东西。下地狱。”
四下无人,言默沉沉地把脑袋往柳泛身上一放,毫无顾忌地靠着。
靠着靠着,泪水没来由地再一次汹涌,和昨天不一样,不是冰凉的,而是滚烫的。
一点一滴落在一个愿意接住它的人身上。
柳泛抚摸着他的背,不轻不重,满满的怜悯和安慰。
抱了不知道有多久,言默才狠狠把眼睛往柳泛外套领子上一擦,问:“你怎么不推开我?”
“我干嘛要推开你。”
“因为我骂你恶心,还玩你。”言默说。
柳泛无奈极了,看着他的样子,轻笑了一下,故意说:“没办法。因为我喜欢你。”
言默刚哭过的眼睛又一次睁大,柳泛立刻说:“干嘛?又要骂我?不是吧。”
“哼……。你别他妈给我胡说八道。”言默说。
柳泛摇摇头:“你小时候是不是家教特别严格?”
还好转换了话题,言默松了一口气。
“嗯。怎么?”言默说。
然后又补充,“我以前很有素质的。”
“多有素质?”
“有素质到一直保持这个表情说话。”然后言默做了一个十分标准温文尔雅的表情,嘴角带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假笑。
“哇……靠。”
“厉害厉害……”
柳泛总算见识到了家庭教育对一个人的影响力了。
言默现在虽然是个叛逆小子,说脏话,打群架,收保护费,可能还稍微放点贷,还自己觉得跟他“一夜情”,但骨子里始终还有些东西在游走。
一到认真的时候,就要保守。标准。
让他可以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主观感受,跟程序似的,识别到了txl,立刻输出no。
柳泛想,这不怪他。
“有什么好靠的。你喜欢你来替我。”言默说。
气氛轻松了一些。
“我替你,谁替我?”
“我替你。”
“你?你少折磨你那双弹钢琴的手了。”柳泛说,又看了看言默的手。
“看不起我?我可不是弱鸡。”言默不服地伸手捏了捏柳泛的肩膀。
力道不小,也不知道控制控制。
但也许他就是要证明下,故意的。
柳泛本来想忍着任由他捏,终于没忍住病痛的闷哼一声:“你要死啊。疼死我了。”
言默这才满意。收手。
不脱臼也要高低肩了,唉。柳泛心里又感叹一下,捡起手套,接着干活。
“等你毕业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柳泛说,“你现在又没把柄在他手上。”
“还好久。”言默叹气。
“不久啊,这不是快跨年了。”柳泛说。
“跨年……”
“对啊,你准不准备去表演节目?”
“我表演什么?”
“你不是很会弹琴?狠狠地露一手,把大家都吓一跳。”
“切。我没事吓大家一跳干嘛。再说,我哪来的钢琴。”
“音乐室里没有吗?”
“那是电子琴。”
“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区别在……算了,难听死了。我不干。”言默立刻按照程序要输出了,输出到一半,又住口。
“要求这么高啊。”柳泛笑笑。
“没要求。纯粹懒得。”言默说。
“余一依要参加,今天跨年肯定很热闹。”柳泛说。
“谁是余一依?”
“哦。我朋友。”柳泛立刻回答,有补充道,“就是——我们学生会一个部长,她现在在网上是个小网红。以后前途无量的潜力女明星。可厉害了。”
“是吗。你还有朋友呢。”言默说。
“……当然有。”柳泛说。
“怎么认识的?”言默问。
“英雄救美认识的。”柳泛说,“当时她还没开始写歌呢。我就认识她了。”
“了不起。”言默说着,站起来。
“干嘛?你要走?活还没干完呢,你走了我举报你。”柳泛抬起头说。
“你去举报吧。我冷死了。回了。”
言默把自己的小凳子搬走,放在一边,手插着兜,扬长而去。
柳泛望着他这个背影,沉思了片刻,一直到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一个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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