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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苏小小那充满粉色泡泡、几乎要冲破电话听筒的兴奋尖叫,与李锐那封措辞冰冷、如同最后通牒般的威胁邮件,像冰与火的两极,将林晚晚本就纷乱如麻的心撕扯得更加破碎。
她几乎是仓皇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急切,“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仿佛那亮着的屏幕本身就是一个窥探的洞口。
紧接着,她又像是丢弃什么致命的污染物一般,将那只旧手机重新狠狠地塞回抽屉最深处,用杂乱的丝带和票据紧紧覆盖,试图用这种物理上的隔绝,来屏蔽外界一切的声音
——无论是苏小小那善意却天真得可笑的误解,还是李锐那毫不掩饰的、带着毒刺的恶意窥探。
然而,外界的声浪可以强行阻断,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却无法如此轻易地平息。
那风暴在她胸腔里呼啸、冲撞,几乎要撕裂她单薄的躯体。
她勉强支撑着,拒绝了阿哲几次三番、充满担忧地让她提前回去休息的提议,固执地、甚至有些偏执地留在了“彩虹桥”。
她需要这片空间,需要这些熟悉的、具体的事物来锚定自己几乎要飘散的灵魂。
当最后一丝残阳的余晖彻底被浓稠的墨蓝色夜幕吞噬,当阿哲再三叮嘱后,终于带着忧虑锁好店门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整个世界仿佛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声响,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绝对寂静。
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这间在夜色中沉默伫立、承载了太多记忆、泪水与生命重量的老旧店铺。
她没有去开灯,任由沉甸甸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自己彻底淹没。
只有远处街道上路灯昏黄微弱的光晕,顽强地穿透擦拭得干净的玻璃门,在冰凉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而苍白的、不断被拉长变形光斑,像几块无法愈合的伤疤。
空气里,消毒水略显刺鼻的洁净气息、安抚情绪的淡淡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小动物离去后残留的、混合着悲伤与释然的独特气味,缓缓流动,交织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彩虹桥”的复杂味道。
这味道,曾经无数次在她疲惫、迷茫时给予她最深沉的心安,让她感到与姐姐林朝朝那份未竟的梦想与温柔的守护紧密相连。
而此刻,在这无边的黑暗和死寂里,这熟悉的味道却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
只能让她更加尖锐地、无处遁形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无助,以及那份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巨大茫然。
她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柜台壁板,缓缓地滑坐在地板上,背脊紧贴着那坚硬的木质棱角,带来一丝钝痛的真实感。
她蜷缩起双腿,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形成一个脆弱的防御姿势,将下巴深深抵在膝盖上,仿佛这样就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抵御外界的一切伤害。
黑暗中,视觉被最大限度地剥夺,听觉和内在的思绪却因此变得异常敏锐、甚至有些过敏。
脑海里,如同有一台彻底失控的老式放映机,胶片凌乱地缠绕、跳跃,不受控制地、固执地循环播放着过去几个月里,
与那个名字紧密相关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画面都带着鲜明的色彩和尖锐的棱角。
初见时,在姐姐的公寓,陆沉舟那张布满生人勿近的戾气与深重倦怠的英俊脸庞,和她自己内心慌得如同擂鼓、面上却不得不强装镇定、甚至试图表现出专业性的窘迫与滑稽。
元宝那只胖猫第一次在他身边打着惬意的小呼噜,而他竟然真的奇迹般陷入沉睡时,自己内心那份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巨大窃喜、如同中奖般的恍惚,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茫然与无措。
无数个静谧或不安的夜晚,她陪伴在他身边,目睹过他偶尔卸下防备时,眉宇间流露出的、不同于人前那个冷硬商界精英的、转瞬即逝的脆弱痕迹,
以及自己那颗在日复一日的靠近与观察中,在谎言与真实的夹缝里,不受控制地、危险地渐渐沉沦、失守的心。
在咖啡馆外,被顾磊纠缠的狼狈时刻,他如同天神降临(或者说,是麻烦的源头?)般出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强大力量将她护在身后,
对着顾磊,也对着所有窥探的目光,清晰地说出:
“她的服务对象是我。”
那一刻,她心中涌起的、除了松了口气的侥幸,是否还有一丝……不该有的悸动?
他笨拙地、带着点命令口吻让她“吃饭”,在她因低血糖而脸色苍白时,那双锐利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细微到难以捕捉、却让她心跳莫名失序的关切。
他放下所有身段和骄傲,在书房昏黄的光线下,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脆弱,低声问她:“我让你讨厌了吗?”那句话像魔咒,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他拿出那份装帧精美的投资计划书时,脸上维持着商业精英的冷静与剖析,但那份冷静表象之下,是否隐藏着某种她当时因被愤怒蒙蔽而无法理解的、更复杂的动机和未竟之言?
以及最后,在星海科技那间空旷冰冷、如同审判庭般的办公室里,她掷地有声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和他那张骤然失去所有血色、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巨大痛苦、仿佛瞬间被击垮的脸……
每一帧画面,都像一把没有开刃的钝刀,在她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上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研磨。
恨意,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纠缠不清的情感——或许有瞬间的心动,有习惯性的依赖,有不甘,有失望
——如同两股疯狂生长、死死缠绕在一起的毒藤,越是想要强行将它们分离,那带刺的藤蔓就缠绕得越紧,深深地勒进皮肉,嵌进骨骼,
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疼痛,几乎要窒息而亡。
她强迫自己去想姐姐,去想平安。
试图用那些更久远、更纯粹、更不容置疑的悲伤与愤怒,来覆盖、来冲刷掉与陆沉舟相关的、一切复杂而矛盾、让她痛苦不堪的记忆碎片。
姐姐林朝朝阳光下温柔缱绻的笑容,平安活泼好动、围着她疯狂摇尾巴的憨傻身影,还有那张压在姐姐日记本里、字迹因虚弱而颤抖、写着对平安最后牵挂的便签……
心,确实会因为这些回忆而更痛,但那痛里,带着一种明确的、可以理直气壮指向外部的恨。
恨陆沉舟的失责与辜负,恨命运的无常与捉弄。
可为什么,当这恨意汹涌澎湃到极致,几乎要淹没一切时,陆沉舟最后那双充满了巨大痛苦、无处遁形的慌乱,甚至……
在她厉声打断他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哀求的眼神,又会不受控制地、清晰地浮现出来,像幽灵般盘踞不散?
他当时的震惊,那种仿佛世界观被瞬间颠覆的空白与无措,不似作伪。
他似乎……真的直到那一刻,才将“林晚晚”与“林晓的妹妹”这两个身份彻底重合起来。
那么,他之前那些不动声色的维护,那些笨拙却真实的关心,那句“下次打给我”的承诺,甚至眼前这份在她看来充满讽刺意味的、亲手书写名字的邀请函……
如果不是出于对林晓妹妹这个身份的愧疚和补偿,那又究竟是源于什么?
一个她不敢深思、害怕触碰,却又如同石缝中顽强探头的嫩芽般,无法被彻底扑灭的念头,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着极其微弱的、却始终不肯熄灭的火苗。
苏小小充满幻想的话语,陈伯睿智而温暖的劝诫,李锐赤裸裸的威胁,陆沉舟难以捉摸、前后矛盾的行为……
所有这些来自外部的、相互矛盾的声音和巨大的压力,与她内心激烈交战、互不相让的情感和疑问混杂、发酵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理智彻底摧毁、碾碎。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发生在她内心最深处,没有硝烟,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残酷、同样消耗心力的拉锯战。
一方,是那个想要拼命保护自己不再受伤害、想要为姐姐和平安讨回一个迟来公道的、充满愤怒与决绝的自我。
它在她耳边声嘶力竭地叫嚣着,让她远离陆沉舟,远离一切可能的伤害、欺骗和利用,哪怕付出“彩虹桥”可能因此不保的沉重代价,
也要守住自己最后的尊严和对姐姐、对平安那份不容玷污的忠诚。
另一方,却是那丝微弱却无比顽固的、对陆沉舟本身(那个剥离了“姐姐辜负者”和“平安间接凶手”阴影的、仅仅是作为陆沉舟而存在的他)的复杂情感,以及那份对“彩虹桥”未来、对姐姐遗志的深切责任与无法割舍的爱。
它在她心底艰难地挣扎着,质疑着非黑即白的简单恨意是否就是唯一的答案,让她无法真正狠下心,不计后果地将一切关系、连同自己内心的某些部分,彻底推向万劫不复的毁灭深渊。
她应该恨他,毫不犹豫地、纯粹地恨他。这是最直接、最符合逻辑的选择。
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这么乱,像被投入了搅拌机,所有的情绪都支离破碎,无法分辨彼此?
“啊——”
她将滚烫的额头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般的、破碎的呜咽。
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膝盖处薄薄的裤子布料,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肆意地流淌,仿佛要通过这冰冷液体的冲刷,将内心所有的矛盾、痛苦、迷茫和那令人疲惫的挣扎,都一同排出体外,获得片刻的空白与安宁。
黑暗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以另一种方式加速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眼泪终于流干了,眼眶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种仿佛被掏空了所有力气的、近乎虚脱的极致疲惫。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怔怔地望向店内那些在黑暗中依稀可辨的熟悉轮廓
——那张摆放着鲜花的、承载了无数次郑重告别的台子,墙面上贴满的、来自不同主人的、写满感激与怀念的卡片,
角落里,元宝平时用来蜷缩着打盹、此刻却空着的小窝(今天她没有带它来),
还有……柜台上,那份即便在浓重的黑暗里,似乎也自身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冰冷存在感的、纯白色的邀请函。
陈伯那番如同暮鼓晨钟般的话语,再次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响在她的耳边,带着抚平褶皱的温和力量:
「执着于过去,就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炭火,你越想紧紧抓住,想用它去烫伤别人,最终灼伤最深的,往往是你自己。」
「放下,不是为了轻易地去原谅他。放下,首先是为了放过你自己。」
放过自己……
这四个字,像一道温和却有力的光,穿透了层层迷障。是啊,她有多久,没有真正地、纯粹地为自己活过了?
自从姐姐猝然离世,她几乎是咬着牙、扛着巨大的悲痛接手了“彩虹桥”,此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似乎都带着一种沉重的补偿和赎罪的意味,仿佛是在替姐姐走完未竟的路。
而遇到陆沉舟之后,她更是彻底迷失在了由谎言、愧疚、家族恩怨、炽烈恨意与那不该滋生、却悄然扎根的情愫所共同编织的巨大迷宫里,晕头转向,几乎忘记了最初出发的目的,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想要拼尽全力保住“彩虹桥”,归根结底,是因为那是姐姐林朝朝留在这世上最深沉的爱与梦想的延续,是她与姐姐之间最坚韧的情感纽带。
她选择成为一名宠物殡葬师,是因为她发自内心地尊重每一个生命,希望每一个曾经带给人类温暖与陪伴的小灵魂,在走向终点时,都能获得最后的温柔与体面,都能被郑重地告别。
这些,才是她林晚晚安身立命的根,是她应该誓死坚守的、不容侵犯的精神阵地。
而陆沉舟……
无论他出于何种复杂难辨的目的发送了那份邀请函,无论李锐和顾磊在暗处布下了怎样恶毒致命的陷阱,无论她对他怀有怎样连自己都无法厘清、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
这些外部的风暴与人心的诡谲,这些内心的波澜与情感的桎梏,都不应该,也不能成为让她轻易放弃自己阵地、任由外界的狂风暴雨将她连根拔起、彻底摧毁的理由。
逃避和躲藏,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土,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会让她显得更加可疑、软弱可欺,只会让“彩虹桥”、让姐姐的名誉、让她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沦为别人砧板上可以随意宰割的鱼肉。
一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雪亮刺眼的闪电,带着几乎要撕裂天空的力量,骤然照亮了她混乱不堪、泥泞一片的脑海,驱散了所有犹豫的阴霾。
她要去。
她必须去参加那个发布会。
不是作为被陆沉舟以某种暧昧不清的态度邀请的、身份成谜的“林女士”,也不是作为那个害怕谎言被当众揭穿、终日惶惶不安、依赖他人鼻息的冒牌心理治疗师。
而是作为林晚晚。
作为“彩虹桥”独一无二的店主。
作为一个……终于决定不再被过去的阴影和复杂混乱的情感所绑架、所奴役,决定挺直脊梁,直面所有明枪暗箭,
为自己内心那份坚守的信念、为姐姐未竟的梦想、也为“彩虹桥”能够继续存在下去而战的——林晚晚。
这个决定带来的,并非豁然开朗的轻松,也非盲目的乐观,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向死而生的平静。
仿佛一个孤立无援、被逼至悬崖边的战士,在彻底看清了脚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和身后源源不断的追兵之后,
反而抛却了所有的恐惧、侥幸与彷徨,内心深处只剩下背水一战、不计成败的决绝。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被当众撕下所有伪装,身败名裂,可能是被舆论的洪流彻底吞没,万劫不复。
但至少,这一次,是她林晚晚自己,在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与思考后,主动做出的选择。
是她,主动选择走向那风暴最猛烈、最危险的中心,而不是再像过去那样,被动地、无助地等待命运的审判,等待风暴将她无情地吞噬、撕碎。
她扶着冰冷的柜台边缘,有些踉跄地、凭借着意志力顽强地站起身。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紧绷而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麻木与刺痛感,但她毫不在意,甚至觉得这种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她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异常坚定,走到墙边的开关前,抬起手,没有任何犹豫,“啪”地一声,用力按下了那个熟悉的白色按钮。
霎时间,温暖而明亮白炽灯光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瞬间从天花板倾泻而下,毫无保留地充满了“彩虹桥”的每一个角落,迅速而彻底地驱散了店内盘踞的黑暗,
也仿佛在一瞬间,驱散了她心中那厚重迷雾的一部分,照亮了前路,哪怕那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她再次走回柜台前,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个纯白的信封上。
这一次,她的指尖不再有丝毫颤抖,平稳地将其拿起。
她凝视着那行苍劲有力、力透纸背的手写名字——“林晚晚女士亲启”。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困惑、茫然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被泪水洗涤过的、冰冷的、清晰的、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
“一个人的战争,也该有个了结了。”
她对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对手,也对着那个曾经软弱、逃避的自我,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破釜沉舟、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力量,
在骤然明亮、一片寂静的店铺里,清晰地回荡,仿佛是一个誓言,也是一个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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