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狼崽总想护我

　　图格的死像是一根细小的刺，扎在霍铮的心里。他不知道那个年轻的朔金士兵为何会在最后关头选择背叛同伴来救自己，在这片早已被血与火烧焦的土地上，善与恶的界限有时变得模糊不清，而人性中那点微弱的光亮，往往在最不可能的时刻迸发出来，随即又被更深重的黑暗吞噬。
　　抹合烈似乎完全没有将那场厮杀放在心上，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而矫健，如同在雪原上潜行的孤狼，永远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他们沿着那半卷残破地图上的标记一路向南。所见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萧条。完整的村庄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片片被大火焚烧过的残垣断壁，黑色的焦土从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下顽固地裸露出来。官道上偶尔能看见成群结队的难民，他们如同惊弓之鸟，远远地看见霍铮和抹合烈这两个带着兵器的陌生人，便会立刻惊惶地四散奔逃，躲进路旁的沟壑与树林中，许久才敢探出头来。
　　两人身上的干粮在第三天便吃完了。抹合烈开始在沿途设下陷阱，霍铮也强打起精神，凭借着兄长曾经教给他的那些关于舆图和地势的知识，帮助抹合烈判断水源的走向和野兽可能出没的区域。两人之间的交流依旧极少，却在无声的配合中生出了奇异的默契。抹合烈负责侦察与猎杀，而霍铮则在他处理猎物时，默默地找出伤药，替他处理那些在潜行中被树枝划破的新伤口。抹合烈起初会下意识地避开，但在霍铮那沉默而坚持的注视下，最终也只能僵硬地任由他动作。
　　这日傍晚，一场比前几日都要猛烈得多的暴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天色在瞬间便暗了下来，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如同千万把锋利的刀子从四面八方割来，打在人脸上生疼。能见度迅速降低，霍铮几乎看不清抹合烈的身影，只能凭借着对方在风雪中偶尔传来的唿哨声勉强辨认着方向。
　　“这边！”抹合烈嘶哑的吼声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霍铮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过去，只见抹合烈正站在一处背风的山壁下，山壁上有一道黑黢黢的裂缝，看起来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口很小，只容一人勉强钻入。
　　两人没有丝毫犹豫，接连钻了进去。山洞很深，也很黑，空气里弥漫着蝙蝠粪便与潮湿岩石混合的腥气。抹合烈摸出火镰，摸索着打了几下，才终于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一小块火绒。橘黄色的微弱火光亮起，照亮了这方狭小的空间。这山洞确实很小，最深处也不过几步的距离，地上满是碎石和不知名动物的骸骨，但至少能将那足以将人冻僵的暴风雪隔绝在外。
　　抹合烈很快便清理出了一片相对干净的地面，又从背包里拿出白天收集的一些枯枝败叶。这些东西早已被雪水浸透，他耐心地用匕首削去外层潮湿的部分，露出里面干燥的木芯，而后才架起火堆。火苗在两人不断地吹拂下，终于顽强地跳动了起来，发出噼啪的轻响，也带来了微弱的暖意。
　　两人相对而坐，火堆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屏障。抹合烈从怀里掏出了最后半块肉干，那是从朔金士兵身上搜来的，早已变得又干又硬。他用匕首将肉干费力地切成了两半，递了一半给霍铮。霍铮接了过来，没有客气，就着水囊里冰凉的雪水，小口小口地啃食着。肉干硌得他牙龈生疼，可那点微末的油脂与咸味却是他这几日尝过最美味的东西。
　　吃完东西，抹合烈便靠在另一侧的岩壁上，将那柄长弯刀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霍铮知道他没有，在这危机四伏的荒野上，这个少年恐怕从未有过真正安稳的睡眠。霍铮也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听着洞外那如同鬼哭狼嚎般的风雪声，以及火堆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疲惫感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那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这一刻也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他太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霍铮在极度的疲惫中陷入了昏睡。可即便是睡着了，他的眉头也依旧紧紧地蹙着，身体因为伤痛与寒冷而微微地颤抖着，像是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梦魇。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一些破碎而模糊的音节从他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火……好大的火……”“别……别过来……”抹合烈猛地睁开了眼睛。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眸，隔着跳动的火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霍铮的脸上。他看见少年的脸色在火光下泛着潮红，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越来越厉害。
　　“哥……”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音节从霍铮的唇边溢了出来，清晰地传入了抹合烈的耳朵里。
　　抹合烈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霍铮的眼角滑下了一行滚烫的泪水，那泪水在他的脸颊上冲开两道灰黑的痕迹，他像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整个人都开始抽搐起来。
　　抹合烈沉默地看着他。他看着这个初见时还意气风发、如同夏日骄阳般的将军府小公子，如今却像一头濒死受伤的幼兽，在梦魇中绝望地哀鸣。
　　他站起身，走到霍铮身边蹲下。他没有去叫醒他，只是默默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能御寒的黑色短裘，而后在霍铮身边躺了下来。他伸出手臂，将那个正因为寒冷与恐惧而剧烈颤抖着的身体从背后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霍铮的身体很烫，隔着那几层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料，依旧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度。两个同样年轻、同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这么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抹合烈用自己的体温，笨拙却又执拗地包裹住那个陷入梦魇的人。
　　霍铮的身体在接触到那个热源时猛地僵了一下。但那股风雪与草木气息的味道似乎安抚了他混乱的神经。他那剧烈的颤抖渐渐地平复了下来，眉头也舒展了一些，只是那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出。
　　抹合烈没有动。他僵硬地保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将下巴抵在霍铮满是汗水的额发上，闭上了眼睛。他那双总是握着刀的手，此刻有些无措地放在霍铮的背上。火光将二人身影投射在粗糙的岩壁上，拉得很长，仿佛要融为一体。
　　霍铮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从洞口的裂缝里透了进来，风雪声小了许多。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抹合烈的怀里，或者说，是对方正从背后紧紧地抱着他。他的脸颊正贴着抹合烈那件质地粗糙的黑色内衫，鼻端尽是对方身上那股清冽而陌生的气息。
　　霍铮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轰的一下便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便要挣脱开来。
　　他一动，抹合烈便也醒了。少年睁开眼，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刚睡醒的迷蒙，依旧是那片冰冷的警惕。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两人此刻这过分亲密的姿势，身体僵了一下，而后便触电般地松开了手臂，翻身坐起，动作快得有些狼狈。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霍铮也跟着坐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高烧似乎真的退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酸痛，但那股昏沉的感觉却消失了。他知道，这都是因为昨夜那个笨拙而温暖的拥抱。
　　“……谢谢。”霍铮低着头，声音嘶哑地开口。他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抹合烈没有应声。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到洞口，撩开了挡风的枯草，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雪小了，我们得走了。”霍铮也跟着站起身，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看着那个正在收拾着简陋行囊的背影，看着他将那柄长弯刀重新插回腰间的刀鞘。霍铮犹豫了片刻。
　　“阿烈。”他轻声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抹合烈收拾东西的动作猛地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那根用来捆扎水囊的皮绳被他无意识地收紧了。
　　霍铮看着他的背影，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清晰而坚定：“阿烈，我们一起走。”抹合烈依旧没有回头。他将收拾好的行囊甩到背上，而后才转过身，那张被晨光映照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表情。
　　“走吧。”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钻出了那个庇护了他们一夜的山洞。外面的世界一片雪白，刺眼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透了出来，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千万点碎金。空气冰冷而清新。
　　他们继续向南。又走了数日，沿途的景象渐渐地有了些许不同。荒芜的田野上开始能看见一些尚未被完全焚毁的村落，路上也偶尔能遇见一些挑着担子、神色匆匆的货郎。朔金人的骑兵似乎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肆虐，战火的痕迹明显地淡了下去。
　　终于，在一日黄昏时分，一座巍峨的城池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那座城池的规模远比他们沿途见过的任何一座都要大，城墙高耸，上面插满了旗帜，在夕阳的余晖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城门口有大量的兵士在盘查着往来的行人，城门内外虽然也有不少形容枯槁的难民，但秩序却并未混乱。
　　“这里应该是楚州。”霍铮看着那座城池，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他从兄长那里学来的舆图知识告诉他，这里是通往江南的最后一道屏障。
　　两人用身上最后剩下的一点碎银子，买了两件勉强能蔽体的粗布棉衣换上，又买了两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破斗笠，混在入城的难民队伍里，低着头，忍受着士兵们粗鲁的盘查与推搡，终于在城门落锁前踏入了这座城池。
　　城内的景象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繁华。虽然也充斥着一股战时特有的紧张氛围，可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还开着，酒楼、茶肆、客栈里人声鼎沸，与他们一路行来所见的死寂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两人找了一家最偏僻简陋的客栈住下。霍铮用那柄短刀上镶嵌的一颗不起眼的绿松石换来了几日的房钱。他们需要在这里休整，也需要打探最新的消息。
　　第二天，霍铮独自一人去了城里最热闹的一家茶馆。他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在角落里坐下，竖起耳朵，听着周围那些南来北往的商客们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京城……京城彻底完了！圣上和太子爷，还有宫里那些娘娘、皇子们……全都被朔金人给掳到北边去了！”“造孽啊！我大晏立朝百年，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嘘！你小声点！现在可不兴说这个了。”一个看似精明的商人压低了声音，“你们还不知道吧？三皇子殿下在应天府即位了！如今改元‘炎兴’，在江南另立了朝廷！”“三皇子？”霍铮的心猛地一跳。
　　“可不是嘛！听说三殿下在江南招兵买马，号召天下兵马勤王。卫青岚卫将军如今可是朝中的红人，已经被封为兵马大元帅，正准备组织兵力，收复失地呢！”霍铮端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茶水溢了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
　　他没有再听下去。他扔下几个铜板，快步走出了茶馆，穿过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了那间昏暗简陋的客房里。
　　抹合烈正坐在床边，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弯刀。他听见霍铮推门进来，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阿烈，”霍铮走到他面前，因为走得太急，呼吸还有些急促，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赵珩在应天府登基了。他建立了新朝廷。”抹合烈擦拭弯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要去找他。”霍铮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毫不动摇的坚定，“卫青岚也在他身边。他们需要人手。我也需要他们。”他需要他们，来为父亲报仇，为兄长报仇，为霍家满门，为京城那三十万冤死的百姓报仇。
　　抹合烈静静地看了他半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缓缓地将那柄擦拭得雪亮的弯刀收回了刀鞘之中。
　　“你呢？”霍铮看着他，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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