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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天涯(十七)
“乾位十三,坎位三十六……”方迤整个人都被遮挡,站在机关掀开的盖子后面,“二九……七十八……原来是这里,有一列链接元件被震动弄坏了。”
她和关元驹、段秋梧一起,正待在动力舱里。这是甲板底下第二层,进入船体的酸性液体在第三层以上晃晃悠悠,液面呈现一种血红到紫红的反复变幻,波纹一片一片地反射出他们手中灵火灯的光芒,像是被扔到太阳底下的破碎琉璃。
外面的墙壁、阶梯和长廊,都同时进行着一种规律的蠕动,如同消化系统,要把吞入的异物往下推挤,和涌动的酸液拌匀。
还好,他们所在的位置对这艘船来说,是一个顽疾。
动力系统,是这艘无坚不摧的飞舟唯一一处损毁的地方。妄墟的异变到了动力舱门口就偃旗息鼓,它似乎困惑而无力,铁做的利齿和木头皱褶一波一波地呼啸而过,却只能在门外打转。
关元驹给方迤提着两盏灵火灯,光芒还在周遭的金属结构上多次反射,硬是形成了一处无影灯。
“怎么样?”他问,“能修吗?”
“可以,但是这个元件我没有,得现造。”方迤嘴里叼着一把尺子,说话噫噫呜呜的,“外面怎么样?”
“酸液上涨速度停滞了,船体异变也停在了动力舱外面。”段秋梧回答,“洛宸他们应该已经到船上了。”
她瞄了一眼令牌:“顾眠霜的位置也没动了,他应该在船上的最高点。”
“师弟,帮我拿一下材料,生铁,炭火,石墨……”方迤扯着一根线在测量,“灯先放旁边,我看得见。”
“没事,你们继续。”段秋梧打了个响指,两团照明光球出现在方迤身边。她特地调亮了些,往日暖黄色的光在此刻像是夕阳又爬回了天上,又明亮又清晰。
她看了两眼这对师姐弟熟练的分工合作,又把视线投向外侧。
“轰隆”声几乎停了,但她能听见这艘船低沉悠长的呼吸声。
船体中央的巨大机械发出轻微的“嘭、嘭”声,四周支撑它的木梁变得柔软坚韧,表面泛起了暗红的色泽。
它似乎松动好了筋骨,备好了有力的肌肉和鱼鳍,要遵循着前世的路线,沉入深海里去。
正回忆着这一路上遇到的疑点,段秋梧眼神一动。
昏暗的环境中,有一片青绿敏捷地跨越楼梯和护栏,绕过了丝丝缕缕粘连在木梁上的红色细线,飞到她面前猛地一个急刹。
段秋梧眯了下眼,绿叶平平地浮在她面前,那上面光芒像呼吸似的起伏,像只悬空的蜻蜓。
她从背着手的待战姿势换成了更吊儿郎当一点的单腿受力,问:“干什么?等我跟你打招呼?”
绿叶原地翻转了一下,越过她肩膀,飞去方迤和关元驹附近巡了一圈。
那两人正在沉浸式做手工,完全没注意到。
段秋梧脚下转了半圈,面朝一侧门框,偏头盯着这片不会说话的叶子。
它又飞了回来,这次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往段秋梧颈侧扎了过去。
段秋梧没料到顾眠霜突然袭击,耳下那片薄薄的皮肉一凉,像是被薄荷亲切地浸了一下。她整个人炸了起来,伸手去摸自己的左侧脸颊和脖子,却什么都没摸到。
“打什么招呼?”顾眠霜的声音从她左耳里响起,“你们在修船?”
段秋梧:?
段秋梧差点一个转头撞门框:“这是什么?”
“千里传音。”顾眠霜,“传音入密……随便哪个。”
他声音很冷淡,但太近了,听起来比平常更低。清澈的石上清泉被烘成了温热的雾气,又在冰凉的玻璃上化成了水。
段秋梧左耳发痒,伸手狂搓,把耳廓揉得发红。
她怀疑自己耳朵里长叶子了。
“我们在做最后一个了,马上就能把坏的换掉。”方迤头也不抬,以为段秋梧在问她。
“哦。”顾眠霜的位置移动了一些,“我看到赴天涯两侧伸出了飞翼。”
“我在跟顾眠霜说话。”段秋梧先跟那两位手工匠人声明,接着说,“我们刚刚动了这里的机关,飞翼应该是被碰到了。”
“飞翼?”方迤又咬着什么东西了,嘴里含含糊糊,“没有啊,我没开。”
“方迤说她没动。”段秋梧说。
顾眠霜那边有些隐约的风声,接着船体又晃了一下:“嗯。可能是赴天涯自己‘长’出来的……我觉得,它正在变成一条鱼。”
“什么?”
“飞翼有四对,两大两小,形状是鱼鳍。”顾眠霜说,“它想下沉,应该是因为池邀风……我正在阻止它。”
“那三个人现在在甲板上,有点碍事。”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中间有些不自然的停顿和迟疑,“我……让他们去限制飞翼了,一会儿我来接你们。”
看来洛宸他们也没什么事。
但段秋梧感觉不太对劲,她捂着自己左耳,试图把对面的风声听清:“顾眠霜?你没事吧?”
对面沉寂了一会儿,段秋梧能听见他呼吸很重,顾眠霜在刻意延长频率,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不那么像喘息。
他开口时避重就轻:“不影响。我跟你说一下池邀风和时翎的事。”
段秋梧还想确认他的情况,但很快就顾不上了,听完了之后惊道:“融合妄墟?!”
“怪不得这个妄墟面积这么大。”她嘶了一声,“原来是因为这有两个妄枢……你说池邀风不想和时翎见面?时翎是那群鱼?”
“融合妄墟非常少,很多时候往往要折损大半才会发现妄墟里线索太杂,同时连着两个目标,要破解它必须把两个妄枢都击破。”
“嗯。”顾眠霜应了一声,“赴天涯想沉下去,你们在试图让它飞起来,我猜。”
“最后留在原地的……唔。”
段秋梧:“顾眠霜?!”
“……”
顾眠霜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他脑海里念经诵文。他闭着眼睛,飞叶视野传回,段秋梧焦急的眼睛清晰得如同近在咫尺。但声音却被暂时屏蔽了,有一道沙哑低沉,如同从砂纸中磨出来的嗓音持续地数着数。
“……十,十一,十二……”它说,“……五十七,五十八……”
每个字都伴随着波浪的声音,顾眠霜侧了一下头,没辨认出来那是搅乱的水声,还是海浪在哗哗作响。
“修好了!”飞叶对面传来方迤的声音。
段秋梧仍在呼唤自己,顾眠霜缓了缓,想:真是烦人。
生前没能弄死自己,连亡灵都要来他的脑海里补牢。
“没事。”顾眠霜说。
他的飞叶没有一刻不在船体周围巡查,因为面积太大,飞叶速度必须提升,切开空气的时候甚至能发出细微的音爆声。
洛宸听了顾眠霜的话,没有攻击那些透明鱼,在船体上跟岩羊似的腾挪,掩护封觉布阵。
船体两侧各四枚术钉,将意图伸展的飞翼围在其中。封觉兢兢业业地让它们在原地静止不动,莫子忧给他补充灵力。
直到飞叶过来,在他面前划了一个圈。封觉松了口气,这是顾眠霜提前说好的暗语,让他收阵,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封觉环顾四周:“……”
四面环海,海里有鱼,安全的地方在哪?
除了封觉,顾眠霜给洛宸和莫子忧也划了个圈,速度及其迅疾,破空声明显,生怕他们眼瞎耳聋。
之后他就从最高处跳了下来,半空中被灵活的藤蔓接住,借力跃进了被卡得好好的,一直没关过的门洞中。
与此同时,赴天涯整艘船整个儿颤抖了一下。
四周海里的鱼全都将头部露出水面,静静地摆动鱼尾和鱼鳍,呆滞的鱼眼向额部移动,像是要聚焦到眼前巨大的棺木上。
他们数量不多,却大大小小,三两成群,几乎在海面上以静止的姿态仰望赴天涯,像在朝圣。
在洛宸他们冲杀出去之后,船体内部就没有再生成新的妄相。
段秋梧看着附近隐隐约约出现的黑影,将绝霜握在手中。
一个,两个,三个……
七个,八个。
黑影们面容模糊,却能从体型上勉强看出来,这是妄相们还活着的样子。
他们漂浮在护栏之外,脚不着地,愈是往深处去,则身躯越是透明。崇山和邹潭在最中间,伸出手,从影子群的身后拉出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身影。
那人长着一张俊秀面孔,腰间一个白色玉佩,姿态勉强,被一步一扯,推到了最前面。
黑影子们只是站着,或者说是飘着。木梁和其连接着的血红丝线穿透他们的躯体。
他们和逐渐开始颤动的船体保持同样的步奏,仿佛是被固定在琥珀中的遗骸。
除了最前面那个静默的影子,其他人都殷切地望着段秋梧……望着动力舱。
段秋梧警惕地和他们对视。
方迤把动力系统重新启动,还没细究另一套操作系统,就被船体的颤动吓了一跳。
“这是已经成功了?”关元驹稀里糊涂,“飞舟开起来了?”
方迤说:“还得去船长室打开开关才对。”
段秋梧侧耳听了一下,说:“不用了。外面飞翼已经在动了,我们直接离开就好。”
她话还没说完,顾眠霜的随身叶子已经到了跟前。
关元驹赶紧捞起一手散装工具,往袋子里装:“为啥啊?”
“因为这里是妄墟,这艘船原本的状态就是……”段秋梧说,“随时准备起飞。”
飞翼拍打水面,溅起一人高的雪白浪花。
赴天涯不再扭曲自己的身躯,它气喘吁吁的声音被机械齿轮运转的咔咔声替代。
顾眠霜拎着关元驹,段秋梧带着方迤,从船上跳进海里。段秋梧大手一挥,几人脚下生出一片坚固的浮冰。
待洛宸他们也来到了落脚的浮冰,这片海域掀起了一阵一阵的浪来。
它缓缓地把自己从极力挽留的海洋里拔出来,每一片飞翼都在用力拍打,生成的海浪不断向外涌去。
飞翼从灰暗破损,逐渐变得洁白崭新,像是被湛蓝的海水洗净。又像是厚重的天鹅翅膀,在升空之前做一道最后的努力。
船上的苍棘枯萎凋落,露出它遍体鳞伤的船身。那不再有什么渗血的伤痕了,它外壳坚硬,气势磅礴。随着船体逐渐从水里拔起,水流从上面滑落,像瀑布一样落入海中。
顾眠霜伸出手,接住一朵苍棘飘下来的花。
他们周围的鱼群没入海面以下,缓慢地往中心处游去。
“真的有点像鱼。”封觉说。
洛宸抬头看着赴天涯愈来愈高,低落的水珠变成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那四对飞翼轻巧地拍打,它们不为浮空,是为了维持飞舟平衡。在船尾处的一对飞翼相接的位置相对狭窄,若是看得不太仔细,确实像是一条横着的尾巴。
他点头:“嗯。”
像一条胖胖的鲸鱼。
而飞舟离开的位置,海的颜色变成了一种既蓝又绿的青色。
落下的水珠溅起了星尘般的雪粒,透明鱼群消失在游过去的路上。而在一切的中心,那个蜷缩的黑影身下,出现了一大片洁白的浮冰。
有一个穿白衣的浅淡虚影停留在他跟前,头上、肩上都落满霜花。
白色影子伸出手,在黑影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浮冰上面只有浅浅的冰雪,而海面以下,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座倒悬的冰山。
它是非常纯净的蓝绿色。
说出口的,和不能再说出口的,都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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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

……
——
狍你还好吗狍……你还能撑到躺床上吗,在这里让关元驹掏四脚床出来是不是很奇怪(真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