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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
自确认白煜或许并未被轮回神力彻底磨灭,钟灵决定不再在灭坤海逗留那十年,而是重新回到三千诸岛化劫,试图寻找那人留下的印迹。
她跟随白煜每一世的选择而去,每次仍旧无法停留太久。钟灵就这样看他成为各式各样的人,嬉笑怒骂、悲喜沉沦,这样看得久了,那段属于白煜的人生就被冲淡许多。
“父亲,我还是不喜欢你的遗嘱。”钟灵拿出一壶生生眠,洒在休白的坟冢前。十年过去,当年立下的石碑被风雕刻,被海描绘,也被钟灵摩挲得明亮。
“告别是学会的吗?告别是接受吧。人是因为不得不,才把这事叫告别,否则应该叫挣脱、甩开、抛诸脑后……”钟灵仰起酒壶兜底,抹掉嘴角的水痕,“走了!”她起身离开古战场。
陆消那处送来最新消息,关于白煜这一世的去处。
再见到卿秋,钟灵唯有苦笑。
“长尊来了,二十四岛蓬荜生辉呀!”
白煜这几世选择的岛屿都在二十四岛周围,钟灵虽然也隐隐有所猜测,可真的来了,她仍不敢相信。
她最终与陆消确认,每一世白煜魂归灭坤海都是最接近白煜的时候,他一次没错地结在同一棵树的同一个位置——这几次反复试探回到了二十四岛大抵也是因为如此。
而每一世他重新来过,除了与钟灵接触的日子会像白煜一些,钟灵没办法对他再造成新的影响,一旦她离开,那人就会按照归元簿变回去。钟灵对此接受良好,这已经比什么都没有好多了。
卿秋替她妥善准备好归元符,钟灵再次获得专属身份,成为二十四岛的合理居民。
“他这一世叫莫望,距离长尊你上次来三川,此地已经过去近八百年。东垠与南樊仍在,但与他无关,莫望来自一个边陲小国苏楼,正与北境交战。他是某个危城的守将,这一生凄苦短命,我将您安排为军中军医,祝您此行顺利。”
苏楼国因矿产建国,占地不过三个昌都城大小,是名副其实的小国,建国时间不足两百年,其中居民血统与东垠人相差不大。如今北境盯上了苏楼国的矿产资源,两国明里暗里生出数次纠纷,苏楼国拒不纳贡,因而起了战事。
因为归元簿的作用,半路报道的钟灵在众将士的眼中已经跟随他们行军一年多了。军中武器较为先进,因而战力不俗,只是输在人数不多,是以伤兵营依旧一派惨淡。
空气中血腥味浓重,钟灵在其位,却不再像救永生巷百姓那样不考虑后果,她用寻常草药,尽人力到极致,无力回天便无力回天。
夜色深浓时,钟灵才忙完,她心情不错,独自靠着帐篷饮水。这种忙碌和在灭坤海逼着自己复核奏章还不同,能真心实意地帮到伤患,更让她有成就感。
不过这一整日,她都没能见到莫望。
“哎,今日是将军生辰,过了这天,将军都三十有一了,还不娶妻啊?”远处两个将士路过,正语气轻松地调侃着守将莫望。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也正常。我们将军自二十出头就被母亲催促,拒绝了数门亲事,理由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有妻子了,可是他妻子根本不存在,他只在梦里见过。逼得他母亲请了大夫相看——大夫说,将军恐怕脑子不正常。”
“哈哈哈哈哈哈,将军十七从军,战功赫赫,是怕娶了妻子哪日马革裹尸,家中只余妻小无依,故而不娶吧。”
“谁说不是呢,将军重情重义,武将嘛,没这种福分。”
钟灵听得入神,直到身旁伤病抬着手拍了她一下。
“怎么了小兄弟?”钟灵这次做军医是女扮男装,因而对方拍她时力道不减,钟灵被吓了一跳。
“将军昨日的箭伤裂开了,那边喊你好几声了,光听别人聊天啊!”
钟灵尴尬一笑,忙道声这就去。
掀帘入帐时,钟灵看到一段伤痕累累的脊背。
她猛地闭眼片刻,再睁开时已经对上莫望审视的双眼。一张与白煜如出一辙的脸,这话说的,本也是一个人,不停地洗去记忆罢了。
钟灵也算是见过白煜这具身体各段年龄各种状态的时候了。他下巴还留着青茬,皮肤因为日晒风吹有些粗糙,双眉凌厉,戒备意味浓重。
“你是军医?”他开口说话,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没有饮水。
“我是军医,听说您伤口裂开了,我来看看。”钟灵切换成男声声线,欲要凑近,莫望目光始终跟随她,直到她找到莫望身后,抬手触碰裂开的伤口边缘。
指下的身体轻微抖动,莫望猛地抓住钟灵的手腕,他狐疑地看了一眼钟灵没来得及作伪装的嫩手。下一刻,一把剑已经抵上钟灵脖颈:“你是军医,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钟灵微微向后躲着,心说这个莫望也太有攻击性了。以及,什么叫从未见过,军中将士都对她“有印象”,怎么莫望没有?
“我已经随军一年多了,将军贵人多忘事,把我忘了吧?”钟灵试探着回答。
莫望神情一变,他先是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略有些困惑的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最近没有头疼啊”,便向外喊了一声。
半晌,进来一位副将,副将看到钟灵,先好好打了声招呼,关切起莫望的伤势。
“胡武,这位军医随军多久了?”
被叫做胡武的副将很是疑惑:“将军,从咱们开战起他就跟着了呀,您忘了?”
“这下您总该放心了吧?我这小身板,就是真要毒害您,出了帐篷不就被人乱刀戳死了!”钟灵耐心为莫望上药,心中疑窦丛生,她不记得归元簿里有关于他脑疾的叙述,更何况就算有,卿秋特意用神力篡改所有人的记忆,又怎么会有差错?
钟灵上药结束,莫望回身穿衣,看起来仍然不是很信任她的样子。他又问了钟灵几个军中人的问题,钟灵按照自己提前做的功课一一答了,莫望才勉强愿意相信,放她走了。
那之后,钟灵仍旧很少看到他。两军又持续胶着了快一年。钟灵这次是实打实全程随军,整个人都沧桑了许多。
她也更为彻底地了解莫望的事,作为军医,莫望一年来犯头痛病十多次,她都亲自看诊,却没发现什么病由。
她只能开一些简单的方子,在真的获得对方的信任后,试图更多询问。
莫望此时和衣躺在床上,因为手臂的新伤失血不少,是以显得唇色苍白。
“我的事军中将士都知道,我自小便爱做梦,做各种梦。梦中始终有一位女子,我深爱她,她也……也爱我吧。”莫望支起上半身,从贴身行装中取出一块旧衣层层包裹的东西,他小心打开,露出一样东西。
钟灵直接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木雕。
木雕虽然眉眼朦胧,只浅浅刻画了几笔,头上的细节却与白煜当时所雕刻的极其一致,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仿品。
“每次梦到她,我都会头疼如裂。我在梦中为她作画雕刻,这东西,我也日日把玩观赏。可我总看不清她的脸,军医,我一直不说这些事,是因为早已失望,看过我的大夫皆说,我是着了小鬼的道,或是脑子有病,产生了幻想。”莫望神情淡定地说出自己听过的诊断,抬头看向钟灵,很明显不期待有什么好话,“她应是我的妻子吧。”
钟灵心中顿觉诡异,也不知怎的,这样说了:“你儿时应该受过外伤,导致脑中积血,或许你都不记得了,但这些确实是假的。”
莫望轻笑一声,夺过木雕:“就知道,你退下吧。”
钟灵独自走出营帐,才发觉自己已经心跳加速了许久。莫望做的梦不是胡梦,他的梦境是属于白煜的记忆,那他口中未谋面的妻子,自然也就是钟灵。
钟灵揪下来知闻,仍旧是一片死寂。知闻和足音没有相认,这个人不是白煜,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和以往几世又不一样,钟灵这一世来得不早不晚,可显然在她来之前,莫望就已经独自想起白煜的记忆。
钟灵回头看了帐篷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红叶落时,苏楼国迎来史上最惨烈的一战。钟灵提前就知道,这是亡国之战,她辗转在伤兵营和战场,心中对于既定命运的无力越来越强。
苏楼国的国境线上血流漂橹,莫望也重伤不断。这日下了瓢泼大雨,莫望带着伤独自一人在城墙上守望。
正在给某个伤病包扎伤口的钟灵被杵了一肘子,一个年级极轻的小伙子扬着一张缠满包扎的脸笑着对她说:“军医辛苦,替我去给将军送把伞吧,他一个人在那站了大半天了。”
钟灵愕然接过,说:“不辛苦。”
苏楼已经是彻底的强弩之末了。
钟灵逐步踏上城墙,撑着伞走近莫望,雨天昏黑,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曾经的某个场景。
直到雨丝划过脸颊,她发觉莫望远远地回看过来。
那是满蓄悲情的一道目光,钟灵更觉真假难辨,她没忍住一步走近。
莫望提前接过雨伞,为两人撑起。磅礴雨声中,莫望说:“军医是女子吧?”
“什么?”
“你骨相偏柔,初见时也是细皮嫩肉的。虽然你什么都能答得上来,但那次为我疗伤,应该就是我们第一次见。”莫望笃定地说着。
“我没有着小鬼的道,更没有什么脑中积血,我的的确确有一段不知来源的记忆。从我第一次见你……”莫望正对着钟灵,钟灵才恍然想起,这是莫望第一次正眼平和地看她,从他们第一次见时那双审度的眼神以后,莫望似乎一直在躲避与她对视,“我就觉得,你很熟悉。”
“你不是军中随军的军医,你是我的——”
妻子。
“将军。”钟灵打断他,“小战不断,您趁着间歇养养精神吧。”
钟灵下了城墙。莫望望着这个远走的背影,从怀中拿出木雕,似乎知道下一笔该怎么画了。
雨下得更急了。钟灵在慌不择路的逃亡中便没有听到,腰间微弱的摇响。
距离太远,知闻亮了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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