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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梁鸿宝出院后,一周两次雷打不动地去看心理医生。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了一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还是老样子。
她不再失眠,但有点嗜睡,开始经常睡午觉。
但她有时醒来的时候,又会陷入一种混沌。特别是天气不好的早上和午睡醒来的下午。天色昏昏,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云朵和天空揉成昏黄的一片,让人分不清早晚。
所以她跑去客厅睡午觉,一动不动窝在咖啡色的矮脚沙发里。这样午睡醒来时,厨房总会飘来糯糯的饭香,还有高一声低一声的脚步。模糊的世界在声音和味道里找到时间锚点,重新变得生动。
有时候醒来,朱施南已经回来了,靠在沙发脚边的地毯上看报表。
他最近特别忙,也许要把前段时间在医院的时间都补回来,也许是和施裴俊那次吵架导致父子在公事上也开始意见不合。
他看东西看人时,开始频繁皱眉,有时候怔怔地发呆。
他每天都呆在书房里呆得很晚。
梁鸿宝本来以为纯粹是因为工作的压力。可有一天,他不在家,她想去他书柜找本书看,不小心把他桌上的一个黑色文件夹碰落在地。标着《影视剧制作项目可行性报告》的文件夹里,掉出来一沓关于抑郁症的资料。
他在自杀概率10%-15%上画了一个重重的黑圈,又在首次发作的五年内自杀概率最高,又画了重重的黑线。每一页纸都有详细的标注。推荐书目上,已经打完一半勾。梁鸿宝知道他的习惯,他上学时看书喜欢转着笔列目录,读完的书都潇洒地打个对勾。
而这些勾明显都打得沉重。
书柜里找不到一本资料上的书。
那些书也许在办公室,也许锁在他床头的柜子里,藏得很深。反正是它们像这些沉重的勾一起把他压得动弹不得。
梁鸿宝想念他以前满不在乎笑起来的样子。
隔天,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前,又把她看上一遍的时候,她看出来他目光里的含义。她觉得心慌,于是拖出李婶来做托词,“我要去看看李婶在做什么”,然后她跑开了。
李婶是朱施南借来的,朱敬雪开头应该不想放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同意了。
她腿脚不好,走路时一只脚的声音比较重。
见梁鸿宝总在她路过客厅时醒,她总会问:“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梁鸿宝开头总是拘谨地摇摇头。
李婶跟黄嫂一点不像,黄嫂胖,李婶瘦。
黄嫂像个带面粉的糯米团子,软乎乎,糯乎乎,让人想靠近。
李婶像棵树枝虬结的老树,皱纹很深,眼睛在很深的皱纹下什么都看得清,可是不说。
梁鸿宝开头见她有点怯。
因为她猜李婶知道她和朱施南是怎么回事。
虽然李婶睡楼下的卧室,很少上二楼。但他们的分房分床,显而易见。
梁鸿宝原来害怕她会不会跟朱敬雪告状,还把这担心跟朱施南说了,朱施南肯定地说不会。就算他不小心说漏嘴,李婶都不会说错。
把朱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都算上,她也是其中做事最有分寸的一个。
她们的熟悉就跟炖汤一样,是靠时间慢慢来的。
有一天饭桌上,李婶见梁鸿宝东西吃得少,就跟她讲桌上炖汤的由来。
“猪肚鸡是古代的皇帝为了给自己胃不好的妃子养养胃,让御膳房给做的。说明这是个会心疼人的皇帝。会心疼人,百姓也是人,应该江山也治理得好。”
梁鸿宝难得听她说这么长的话,所以随口问起其他菜。结果发现她知道很多食物的故事。
“饺子是古代一个曾经做过医生的大官,为了治百姓的冻耳朵给做出来,所以捏成耳朵的形状,以形补形。”
“姜是古代神农吃到了毒蘑菇,为了救自己无意中发现的,它救了神农的命。神农姓姜,他就给这个救他的东西也取名叫为姜。”
梁鸿宝夹了一筷桌上唯一她知道由来的菜,“这个我知道,叫东坡肉,由苏东坡发明。他还写了一首打油诗,叫净洗铛,少着水……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我就记得这么几句,后面就记不清楚,反正就是说怎么做这道菜。”
李婶话不多,可是有问必答。梁鸿宝有一天问到她年龄,才发现她比她想象中都大。
她想到黄嫂,问她:“你不会想退休吗?”
李婶说:“以前有一次想过,后来就不想了。我女儿走了,女婿偶尔会来看我。但他还年轻,有自己的生活,我也盼着他再找个人,组个新的家庭。我不给他添乱。所以我要留在朱家养老了。”
她这才知道这“走”是什么意思。
“要多久才会淡?”
李婶摇摇头:“不会淡的。只是开头无时无刻都不在想,后来能数的清次数了,再后来也不数了。就跟喝水似的,想起来那就想吧。”
“你会觉得身体好像空了一块吗?”
李婶把皱巴巴的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我是这里。像被风吹似的。可怎么办,人总得活哪,那就带着空的那一块活下去吧。实在不行,就喝口热汤暖和暖和。”
“人活着吃饭最重要,吃饱了就有力气,有力气哭有力气痛苦,人就能好起来。”
她这时候其实才知道朱施南把李婶借来的目的,并不是光为了煲汤。
没有一个比过来人说的话更让人信服。
她问李婶:“那一次你为什么没走成?”
“朱三留的。小孩子精怪着呢,看出了我有那个心思,那段日子一天到晚缠着我。李婶长李婶短,李婶世界上最最好,我最离不开李婶。缠了很久,不忍心就留下来了。越留就越舍不得走。”
李婶说:“你以后就知道了,朱三这孩子最爱撒娇了。越亲近的人他越喜欢撒娇。”
晚上梁鸿宝去倒水,看见书房还亮着灯。
一推门,看朱施南还坐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镜片上映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那个黑色文件夹已经不见,也许他已经把它藏得更好,也许他已经读完了。
可他还是那样皱着眉。
她不由就拿着白色陶瓷水杯走过去。
他发觉了,一下就合起笔记本。
她趁着他抬头,顺手摘了他眼镜放在桌上。一边晃着水杯说:“我今天识破了某人一个谎言。”
他措手不及:“什么谎言?”
“你记不记得在乡下那次,我说如果李婶要走你会不会让她走,你当时怎么说的?今天,人家李婶可告诉了我,好像当时有人撒娇耍赖地留她呢。”
“那是小时候的事。要是现在就做不出了。”
“反正被我识破了,作为惩罚……”
梁鸿宝狡黠地笑了一下
“你给我撒个娇看看。”
朱施南一愣,“你这要求像看见家里的小狗,让它打个滚给你看看一样。”
她双手捧着杯子,对他说:“今儿李婶跟我说了,你可爱跟她撒娇了。”
“我对老人家可不能跟对你一样啊。”
“我从没看见过你撒娇。”
他一手撑住脑袋,不知道什么滋味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你过来。”
事到临头她突然又有点后怕,她不知道他准备干嘛。
她还记得他那个出乎意料的吻。
后退两步,背抵上了墙纸,手上竟然还捧着那个杯子。面上却假装镇定:“我不过来。”
他像个半大的顽皮小孩,转动皮椅打着圈一下子滑到她面前,把她挡在墙前面。
伸出很长的手和脚,钉在墙上,把去路都封死,很直接地凝视着她。
他个子很高。但坐着时,她比他高,看起来没有以往那样占绝对优势的侵略性。
可他的呼吸离她比平时更近,还有他认真看人时的黑眼珠。她能看见他瞳孔的放大。
她一手掌心压着背面的墙,一手把杯子挡在身前盾牌似的隔开他,可心里还是紧张起来。
但他伸出左手,只是把她脑袋压在右肩上,其余哪里也没碰。压着她略扁的后脑袋,然后带着笑说:“你要好好的呀。”
她有点惊讶,也有些心酸。
手里捧着个陶瓷杯,侧着脸压在他肩膀上好久都一动不动。
他棉质的家居服好软和。
夏天阵雨的味道又近又远,雨后要冒草、长树,雨后总有些东西要发芽。特别是一场大雨。
她吸了吸鼻子,闭了下眼睛,很快地抬起脑袋说:“这怎么是撒娇呢。”
他于是站起来,把自己的脑袋压到她肩膀上,像一个骗取大人欢心的小孩:“我也要好好的。”
他的头很重,压在她肩头,像很多次压在她肩头的手。
头发茂密得有点扎人,扎在她脖子里,也扎在她心上。
她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开始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手里捧着的杯子被单手拎着,仅存的几滴凉水滴下去,缓缓洇进她的长绒毛拖鞋里。
凉凉地沾湿她大脚趾。
她说:“施南,我们离婚吧。我们的婚姻,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李婶说,越留就越舍不得走。梁鸿宝也怕。
而且她怕那个黑色文件夹把他压得越来越重,也被他藏得越来越深。
他滑着椅子后退到桌角,椅子后背被硬质胡桃木撞出“哐”的一声。
黑色浓眉之间的折痕舒展到一半,更深地拧了回来。
他转开头,怔怔望了一阵刚才呆过的那处墙角。
然后又转过头回来,问她:“你为什么哭?”
“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什么都怕。”
“为什么你以前那么有勇气,轮到我的时候你就害怕了呢。”
她靠着墙站着,像一棵弯着腰的豆芽,手指无力地拎着杯子光滑的杯柄。
陶瓷这种东西,可以做得很厚,也可以做得很薄,但无论厚还是薄,总是一摔就碎,一破就裂。
“朱施南,我最害怕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对话,和你现在这副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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