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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是60%
包裹划入传送带深处的同时,相隔八个时区的地球彼端。
一家宽体客机正穿过厚而湿润的北大西洋云层。
窗外是翻永不息的灰白棉絮,彻底隔绝了下方深色的海洋和沉睡的陆地。
头等舱内的光线被调暗,余知雨陷在宽大柔软的座椅里。
他额角那个新鲜的伤口贴着一个印着苹果图案的创口贴,再昏暗的阅读灯光下,这枚暖色调的小贴纸像一种刻意的伪装,努力的隐藏着不久之前在客厅里发生的失控。
他希望他快点愈合,连同那个与之微妙重叠的旧痕一起从皮肤上抹去。
他面前的桌板被放平,上面摊开着一个笔记本电脑。
电脑屏幕上,并非任何文档或者游戏界面,只有一张被点开放大的图片。
是许初夏在西点岛回程的海上拍的鲸鱼,鲸鱼背后是极地晚霞。
浓烈的金红和深紫搅动着冰凉的空气,瑰丽的有些悲怆。
飞机平稳的嗡鸣是这方空间唯一的背景音。
余知雨的目光长久的落在那片燃烧的天空之上,墨色的眼瞳里映着变幻的光影,没有焦距。
指尖无意识的在触控板上滑动着,将远处的云层一点点放大,直到像素模糊。
屏幕的冷光勾勒出他的侧脸线条,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的乌青。
曾经张扬的蓝发,发梢退成了暗淡的亚麻灰,新生的金色发根尴尬的冒出,三种色彩在半长发上混搭,如同他此刻疲惫不堪又无处安放的精神状态。
舱内的昏暗像是一个放大镜,肆意的放大着这份无处可逃的倦怠。
南极之旅曾像一束投入死水的光,让它恍惚觉得一切只是起点,未来有无限可能。
然而此刻在这虚空飞行的密闭空间里,他只觉得自己是一颗脱轨后迷失在亘古黑暗中的卫星。
时间在引擎的低语中流逝,窗外云海的翻腾似乎缓和了些。
他眼界低垂,屏幕上晚霞燃烧的光试图为青年毫无血色的脸颊铺上腮红,却无法改变他眼底的疲倦。
阅读灯不知何时被他抬手熄灭,电脑屏幕上的光也随即熄灭。
过了一会儿整个头等舱角落最后一缕微光湮灭,他整个人陷入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余知雨将侧脸静地抵在冰冷的弧形舷窗上。
玻璃的凉意穿透薄薄的窗口贴,为额角的伤口带来细微又尖锐的刺痛。
这份痛楚连同窗外流动的蓝,反而成了他飘荡的思绪在虚空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闭上眼睛,脑海残留的影像不再是那张刻意放大又亲手熄灭的晚霞,而是照片主人专注时微微皱起的鼻尖,和那双在南极寒风中冻得发红却异常清亮的眼睛。
许初夏。
自己来到这片土地毫无征兆,希望出乎意料的重逢,也能让对方感到惊喜。
那时写下的信如果没丢,或许已经寄到。
这些念头如同盘根节错的藤蔓,在黑暗的沃土中疯狂滋长。
希望抵达时有一个好天气。
-
飞机掠过西伯利亚的寒流,最终降落在H市的国际机场。
天气终究没能如余知雨所愿,舱门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比伦敦的阴湿更甚的寒意扑面而来。
干燥、凛冽,带有粗粒的磨砂质感。
4月底的伦敦是湿润的,微风细雨编织着早春。
而这里却是严冬不甘退去的堡垒。
倒春寒。
悬殊的昼夜温差,在一天内感受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的天气。
干燥少雨,天空倒是疏朗,然而晴空之下那风依然如冰刀割面。
他裹紧了并不足够御寒的防风外套,背上是曾经和他一同前往南极的双肩包,一头扎进这座城市。
舅舅早年购置在城郊的独栋小洋房成为了他的落脚点。
阿姨定期的清扫让环境整洁无尘,然而冰冷光滑的地板,还有被厚重织物罩住的家具,无一不在无声的诉说着空间被长久遗弃的事实。
余知雨的心在踏上花园小径的第一步紧锣密鼓的跳动起来。
邮件箱。
隐秘的期待让这个墨绿色的金属箱变成视野里唯一的焦点,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甚至没来得及放下肩上的背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冰冷的金属把手握在手中,寒冷浸透指尖。
打不卡。
他忘记要是还在房子里了。
背包被随意的丢在玄关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再次返回时冰冷的金属钥匙插入锁孔,手指应过度急切有些颤抖。
随着一声“咔哒”,金属门应声而开。
没有。
除了一张卷着毛边的牛奶广告传单和两张皱巴巴的超市促销彩页,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答案,他的信毫无疑问的石沉大海。
40%的幸运未曾眷顾于他。
本该如此。
余知雨告诉自己。
即兴时就已经被告知收到信的概率不足40%。
有60%的几率。这些东西会丢失,延误、或者永远沉在德雷克。
在这跨越半个地球,涉足人类物流网络最复杂节点之一的邮路上,丢失是科学概率下在正常不过的归宿。
这是正常的。
他应该接受的。
处于预料之中。
然而,心脏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莫名的被婉拒了一块血肉留下一个空洞的窗口。
他没有腾升的愤怒,没有悲伤的泪水奔涌,余知雨甚至无法准确的描述这一刻的感受。
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混合着他无法理解的成重和郁闷。
就像海水倒灌,朝他覆压下来。
方才从房子内跑来跑去而产生的热气和汗意被迅速抽干,只留下被这里的干燥冷风彻底吹透后的冰凉粘腻。
他的不是应该是城市温差有点大导致的吧。
身体的轻微不适总能给心理难以言说的空洞,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
余知雨甚至吝啬于去摸索墙上的开关。
他拖着惯了千般沉重的双腿,像一条在潮汐褪去后被遗弃在沙滩上的鱼,挣扎着一步一步挪向客厅。
他的目光扫过沙发,巨大的白色防尘罩像个苍白的裹尸布覆盖在上面。
伸手将厚重的罩子一把掀开,任由它萎靡成一堆坠落在地毯上。
然后将自己整个躯壳重重摔进沙发坚硬冰冷的皮革里。
皮质的沙发冰凉且微微发硬,缺乏弹性。
他辗转反侧,没有哪个姿势能驱散不适。
夕阳最后一道吝啬的金线,从未完全拉拢的厚重窗帘缝隙溜了进来,斜斜地切割在深色地毯上。
越来越窄,越来越淡。
最终如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与黑暗之中。
世界沉入一种半明半昧的深蓝。
窗外庭院的路灯不知何时被点亮,稀疏枯瘦的乔木枝娅被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呈现出扭曲怪诞的剪影,就像张开的鬼爪。
无趣。
一切都显得那么索然无味。
南极冰川的光彩此刻像蒙上一层伦敦的雾霾。
那些震撼的壮阔,陌生的体验,心头的悸动,都向来自遥远光年之外某个陌生星系发射的模糊信号。
他的双脚落在坚实的大地上,却分明感到脚下的土地无声的塌陷。
一切的追逐与热忱,等待与期望,在宇宙无可逆转的熵增洪流面前,不都是最终指向那永恒的寂灭吗?
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寻找一封信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心底的空洞与失落,其分量又是几何?
南极的光,在此刻看来,已然隔着无限的虚空。
就这样吧。
就这样摊平放空。
时间、世界、连同他自己都没什么值得挣扎的。
他合上眼帘,主动撤去所有防线,任由那片涌上来的虚无将自己完全浸没。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房间里漫无边际目的的沉浮。精疲力尽的身体,被空茫轻而易举的接管了全部。
......
当一时再次重,混沌中挣扎的爬回一丝清明的时候,屋内已然完全被窗外路灯投射的惨白光线所笼罩。
他的身旁,透明的茶几玻璃上,一个棱角分明的四方体轮廓突兀的闯入视野。
一个中等尺寸的棕色快递箱被端正的摆放在茶几上。
啊……什么时候挪到这儿的?
记忆艰难的倒卷回溯,进门时他只顾着找钥匙。
是了,应该是定时来打扫的阿姨顺便收了快递放到这的吧。
是什么呢?
若是在以往,无论是初登南极船的兴味盎然,还是在邮轮甲板上无所事事的午后,抑或是在伦敦接到那个例行公事般的家庭通知电话时——
他或许会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驱动四肢把它撕开,看看里面放着世界哪个角落抛来的东西。
可能是一本封面素雅的生僻读物,一件风格古怪的全新衬衫,或者是管家寄来的他根本不会使用的某个季节的昂贵配饰。
但此时此刻不行。
无情的阻力从每一寸骨头缝中渗透出来,抬起一根食指都显得如此费劲和多余。
去拆那个包裹?
拆开之后呢?
无非是收获一件物品,用来填补这空旷房间的一个角落罢了。
人心是填不满的。
物品的意义本就如此。
在满足短暂的感官后期之后,意义便迅速蒸发。
就像那封寄托了隐秘期待的信件,最终不也消解在物理世界运转的熵增漩涡中了吗?
视线,从那方方方正正的纸箱轮廓上极其平淡的掠过,如同扫过墙角的一盆绿植,墙上的一幅油画。
不过是空间里一件寻常又缺乏生命和温度的陈设。
连让目光为之聚焦片刻的精力都已欠奉。
就这样吧。
就这样躺着。
再好不过了。
沉沉的困倦如巨大的黑幕,再次不讲道理的笼罩下来。
窗外偶尔呼叫而过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最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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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知雨在这章中两次提到了熵增,可以把这两句话理解为同一个意思:无论我们多么努力地创造美好、维持秩序、寄托情感、追求目标,宇宙的根本法则(熵增)注定了这一切最终都会像沙堡一样被时间的海浪冲垮,消散在永恒的混乱和沉寂之中。
小余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因为太敏感了容易陷虚无主义了,这个时候的他就会有思考很多比较晦涩的东西。
【1】倒春寒,初春气温回升较快,但在春季后期却突然出现持续的低温天气的现象。
【2】“熵增”是物理学中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核心概念,可以简单理解为:在一个封闭系统中(比如整个宇宙),事物总是自发地从“有序”走向“无序”,从“整齐”走向“混乱”,并且这个过程是单向、不可逆转的。 这种“混乱度”或“无序度”不断增加的趋势,就叫做熵增。
【3】旅行者一号和二号,两个宇宙探测器,都预计在2025年左右耗尽电力,届时将永远失去联系。(但现在好像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