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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火冰弦
紫宸殿内,冰鉴散出的寒气勉强对抗着夏日的闷热,却压不住御座之下那无声的沉重。
女帝高踞龙椅,冕旒垂落,掩去了眸中深意,唯有指尖在沉香木扶手上规律叩击的轻响,一下,又一下,敲得殿内侍立的宫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凤宸身着亲王朝服,身姿笔挺如松,垂首恭立。
她心里早已推演过无数遍,此刻字句清晰,沉稳开口。
她没直接辩驳“与民争利”这顶大帽子,反而从京郊那座黑灰漫天、人人嫌弃的矸石山说起,讲述如何将这废弃之物,变成百姓冬日里的一块暖源。
“……陛下,暖暖阁所行,非争利,实为开源。”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昔日弃若敝履之物,今可换炭资,矿工得饷,百姓得暖,朝廷亦得岁入。其所耗铜铁人工,皆采买雇佣于市井,流通银钱,活络百业。此乃‘生利’,非‘争利’。”
说到“奇技淫巧”,她顺势呈上江泓所绘的水力滚筒、风力分选图样,将其比附先贤机巧,言其核心在“格物致用”,省人力,增效能,是利国之实学。
“永昌伯府之意外,乃臣府中孽奴勾结外贼,以劣质铜件调包中饱私囊,”她语气转为沉痛继而凛然,“此人心之恶,臣驭下不严,已严惩不贷,并竭力弥补伯府损失。究其根本,乃人之过,非器之罪,更非新政之弊。”
她言辞恳切,条理分明,既认其失,亦彰其益。
女帝静默良久,方缓声道:“巧舌如簧。然,物议沸腾,朝野侧目,又当如何?”
凤宸心头一紧,正欲禀奏“以实绩平息物议”之策,却听女帝话锋一转,语气莫测:“朕闻你府上正君,近日颇不安于室,常驻京郊,抛头露面,与匠役为伍,可有此事?”
凤宸猝不及防,心下凛然。
来了!果然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她面上却愈发恭敬:“回陛下,臣侍江氏,虽为男儿,却于格物匠造颇有天分,心怀黎庶。京郊诸事,皆其心血。臣以为,其为国计民生效力,纵有违常例,其心可嘉,其行可勉。且一切皆在臣辖制之下,并未逾越。”
潜台词:我的人,我管着,有用就行,您老就别操心他是不是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凤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会如此维护自家的正君。
女帝的目光似能穿透冕旒,在她面上停留片刻,终是淡淡“嗯”了一声,未再深究,只道:“既如此,便管好你的人,做好你的事。莫再让朕听到些不堪之言。退下吧。”
凤宸暗松一口气,背心已是一层薄汗。
那句“不堪之言”,警告意味十足。
她心知肚明,这朝堂之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等着她行差踏错。其中,以国丈母娘皇贵君背后的周家最为咄咄逼人,她们把控着工部部分矿冶事务,暖暖阁动了她们的利益,这“与民争利”的弹劾,只怕源头就在此处。
出了宫门,心腹侍女低声道:“王上,正君已依您吩咐,搬回王府别院居住。”
凤宸颔首,登车离去,心情莫名晴朗了几分。
心想:总算没白费口舌,回去得好好‘犒劳’一下自家惹出风波又平息风波的正君。
细雨敲打着王府的青石板。
凤宸穿过回廊,在理事堂外驻足。
透过半开的窗,她看见江泓端坐于紫檀木案后。
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修长的手指正划过账册上的一行数字。
“这一批生铁的损耗,高出往常三成。”江泓的声音清冷,穿透雨声,“李管事,明日午时前,我要看到所有出入库记录。”
被点名的管事擦着汗连声应下。
江泓手边已摞起半尺高的账册,每一册都夹着密密的签条。
陈默立在他身侧,运笔如飞,偶尔低声补充,两人默契得仿佛共事多年。
凤宸转身欲走,却听江泓的声音再次响起:“且慢。”
他自案几深处抽出一本泛黄的旧册。
“三年前修缮西苑,采过同样的生铁。进价只有如今的六成,损耗亦在合理之内。”他抬眸,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明日请当时的老师傅来,一同商议。”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恍然,有人面色煞白。
凤宸唇角微扬,转身没入廊庑暗影。
暗笑:啧,查起账来比本王还狠,这后院……倒是让他管得明明白白。
夜深,书房烛火通明。
凤宸对着一份边境军报已沉思良久。
粮草补给线屡遭骚扰,若增派护卫,军费恐超预算。
雨声敲窗,她无意识地用朱笔划下一道墨痕。
忽然,想起日间江泓处理田庄纠纷——将佃户分等,按劳取酬,既息争端,又增效率。
“请正君过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给自己找借口:死马当活马医吧,万一他又有啥鬼点子呢?
不过半盏茶功夫,江泓便到了。
披着月白外袍,发梢还带着水汽,显然是准备歇下又被叫起。
看着凤宸微蹙的眉头,江泓心底那股被打扰的情绪迅速消散,甚至有些着急想听她的问题。
凤宸简述难题,他凝神听着,烛火在沉静的眸子里跳动。
待她说完,他略一思索:“或许不必增派护卫。”
他取过纸笔,勾勒粮道地形:“可在此处、此处设中转粮仓,雇当地民兵看守。既省损耗,又能调动百姓训练民兵。”又写下几行数字,“若安排得当,军费反能省两成。”
凤宸注视着他笔下流畅的线条,忽然问:“你可知边境形势?”
“略知一二。”江泓笔下未停,“正君书房有一幅边境舆图,前日整理时看过。”
烛花哔剥一响。
凤宸看着眼前这看似文弱的男子,忽觉肩上千钧重担,悄然分去了一丝。
心中窃喜:他连这个都看?本王这正君,倒是个博识广泛的。
半月后,江泓在核对账目时,想起粮草之事,趁着凤宸来理事堂查看暖暖阁进度,轻声问起:“殿下,前次说的粮道之事,不知后续如何?”
凤宸正在翻看图纸,闻言抬头,见他眼中有关切之色,便温声道:“你的方略很好,省了不少军费。只是地方上有些豪强与官府勾结,想从中牟利。”
江泓眉头微蹙,知道事情一定不是这么简单:“是我考虑不周……给……”
“不,”凤宸打断他,语气肯定,“你的主意本身没有问题。任何新策推行,总会遇到阻碍,需要后续不断完善。”她微微一笑,“余下的事我来处理便是,你不必挂心,做得很好。”
江泓望着她从容的侧脸,心头泛起暖意。
她不仅采纳了他的建议,更在他担心因思虑不周而添了麻烦时给予肯定与宽慰。这份信任与回护,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窝心。
数日后,靖安君侯府的马车风风火火停在了王府门前。
靖安君侯一袭墨色骑装,利落下马,将马鞭丢给随从,大步流星走入花厅,人未至声先到:“凤宸!你托我查的那几条线,有眉目了!”
她性子爽利,击掌三声,候在门外的侍卫便抬进数个散发着铜锈与泥土混合气味的木箱。箱盖开启,里面除了劣质铜件,竟还有几套锻造粗糙的私铸甲片。
“顺着你给我的那批破烂,”靖安君侯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我不仅逮住了藏在暗沟里的老鼠,还顺手掏了个不老实的老鼠窝。”
她取出一叠信函与账册副本摔在桌上,“周家名下三间商铺,明面做绸缎,暗里做的全是这等以次充好、甚至私贩铜铁的勾当,与那奸商往来已非一日。就连你府内务主管,也收了这个数。”
她比了个手势,眼中闪过战场淬炼出的厉色。“她们倒是谨慎,可惜,这私铸的形制,与我去年在边境剿匪时缴获的,一模一样。”
凤宸翻阅信函,面色渐沉。
证据远比她想象的更触目惊心,不仅指向商业倾轧,更隐隐牵涉到军械。
“这些证据……”
“足够让周家伤筋动骨,至少掰掉他几根指爪了。”
靖安君侯冷笑:“不过我嫌京兆尹温吞,治不了这等勋贵人家的‘痼疾’。”
她扬声:“来人!把这些箱笼直接捆去大理寺门口!就说靖安君侯府擒获走私军资、构陷亲王的宵小,请卿家明正典刑!”
次日拂晓,大理寺卿刚踏上官衙石阶,便被门前景象惊得倒退三步。
十余口箱笼大开,人犯跪在当街,侯府侍卫肃立两侧,百姓围观如潮。
“听说周家勾结奸商陷害端王府!”
“真是黑了心肝!要不是正君精明,差点就得逞了!”
议论声涌过京城大街小巷。
不过一日,舆论颠倒。
先前指责之声,尽数转为对阴谋的唏嘘和对王府的同情——
这日清晨,端王府门前,不知谁悄悄放上了一盆开得正盛的金边瑞香。洁白花瓣上晨露未晞,在初生的阳光下折射出清澈的光芒。凤宸接过,闻了闻,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暖暖阁”的声誉不仅挽回,更因这桩公然陷害赢得了更多关注与信任。
先前观望的府邸纷纷重新递来帖子,要求尽快安装。
凤宸心下畅快,向别院理事堂走去,刚到门外,就听见江泓清冷的声音穿透晨雾。
“——故而,那批裂开的铜阀,问题并非出在铸造工艺。”
她顿住脚步,隐在槅扇阴影里,决定听听他还能分析出什么花来。
江泓与陈默并肩站在长案前,案上铺着库房布局图,旁边散落着几块色泽微妙的铜锭。
陈默眉头紧锁:“可每一批坯锭入库,都核对了质保书,并无纰漏。”
“问题就在于此。”
江泓拾起两块极其相似的铜锭,递到陈默眼前,“你看,二者色泽、重量、尺寸,几乎别无二致。一张伪造精良的质保书,便足以让验收之人放松警惕。”
他的指尖划过其中一块上极细微的印记,“但这一块,敲之声闷哑,断面粗劣。这是掺了杂质的劣等坯锭,承受不住高强度水压。”
陈默接过,仔细比对,面色渐沉:“竟能仿冒到如此程度……”
“不仅如此。”
江泓转身,指尖重重落在布局图某一区域,“所有坯锭,无论用于普通管件还是核心阀体,竟全都混放在‘铜料’大类之下,仅以外观区分。”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这意味着,一旦劣质坯锭凭假质保书蒙混入库,就可神不知鬼不觉流向任何工位。”
陈默倒吸一口凉气:“所以那内鬼……”
“所以那内鬼,”江泓声音沉静,却字字千钧,“无需冒险将劣品直接放入特制零件的料箱。他只需在夜间收货时,用这批‘形似神非’的劣锭,替换掉部分本应送去铸造特制阀体的优质坯料即可。”
他拿起一枚断裂的阀体残件,指尖抚过参差不齐的断口,“工匠依成法铸造,零件尺寸重量分毫不差,自然通过常规检验。可它内里早已腐朽,一经受压,便是灭顶之灾。”
室内死寂,唯有他清冷的声音敲打在每个人心上:“我们输给的,不是技艺,是漏洞百出的规矩。对手钻的,正是‘标准缺失、物料混存’这两个空子。”
凤宸站在光影交界处,看着江泓被晨光勾勒出的侧影,和他眼中洞穿迷雾的冷静。她心口那点滞闷后的欢欣,忽然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覆盖——一种近乎凛然的明悟。
他看的,远比本王想的要深得多。
她望着堂内。
两人说话时,靠得极近,衣袖几乎相叠。
晨光为他们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此事告一段落,咱们再来说说河道迂回,若是汛期恐生淤塞。”江泓的声音继续,清冷中带着一丝沙哑。
陈默立即应道:“泓哥考虑的是。去年此处的确淹过三十亩良田。”他自然而然地取过墨锭研墨,动作熟稔。
凤宸看见江泓侧过头,对陈默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但清楚地看见江泓唇角微扬,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漾开几分难得的温和。陈默也笑了,那笑容里是全然的信赖与放松,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亲近。
她的目光随着陈默递茶时护住杯缘的手移动——
然后,落在江泓接过时指尖短暂的相触,落在他们低声交谈时那种旁人插不进的默契。
心口忽然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
那感觉来得突兀而尖锐,仿佛一根细针扎进指尖,不致命,却鲜明不适。
他们倒是……默契得很!
她想起昨夜批阅公文至天黑,起身时远远看见江泓院中灯火仍亮。鬼使神差走近些,却瞧见陈默提着食盒刚从里面出来,出府前还轻声叮嘱小厮:“泓哥还在看账,莫要扰他,但记得子时务必提醒熄灯安歇。”
当时只觉陈默作为兄弟的尽心,此刻那场景重回脑海,却镀上一层别样色彩。
哼,倒是体贴!
凉风穿过游廊,拂动她腰间环佩,清脆作响。
堂内两人同时抬头望来。
江泓眼中的温和迅速褪去,恢复成沉静疏离,对她微微颔首。
陈默立刻后退半步,垂首敛目,恢复恭谨模样。
方才那无形中紧密相连的氛围,霎时消散。
凤宸转过身,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
廊外一株晚开的玉兰,花瓣正一片片零落坠地,洁白无瑕,却莫名让人觉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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