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距离接触

　　周屿舟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和沐浴露的香气，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关掉了自己这边的床头灯，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微弱地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然而，身体上的疲惫并没能带来睡意。相反，他的大脑异常清醒，甚至比刚才更加混乱。

　　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个煎饼，翻来覆去，怎么躺都不舒服。

　　被子一会儿觉得闷热，被他烦躁地踢开；一会儿又觉得有点冷，胡乱地裹回来。柔软的床垫此刻仿佛长满了钉子，让他无法安寝。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好像就是从这学期开始，不，准确地说，是从期末考前那个该死的“魔鬼训练”开始，一切就变得不对劲了。

　　都怪顾决！ 对！就是怪他！

　　要不是他莫名其妙跑来给自己补课，还让他住他家里……

　　要不是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又偶尔做出些让人误会的举动……

　　要不是他今天带着一身猫毛害自己过敏……

　　要不是他刚才……刚才在车上……

　　周屿舟把最近所有的心烦意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全都一股脑地归结到了顾决头上。

　　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找到一个合理的、外在的出口。

　　这个念头让他稍微舒服了一点，但很快，一个更深层、更恐怖、更让他不知所措的念头，如同潜藏在冰山之下的暗流，猛地浮上了水面，让他浑身一僵——

　　他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顾决有没有给别人讲题？

　　为什么看到顾决和女生站在一起会那么火大？

　　为什么在顾决碰到他时会心跳失控？

　　为什么甚至会对那半透明的浴室门和同处一室感到如此心慌意乱？

　　这些反应，根本不像单纯的“讨厌”或者“兄弟情”。

　　周屿舟猛地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向另一张床。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他能看到顾决背对着他，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悠长。

　　确认对方睡着后，周屿舟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做贼似的，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摸向自己这边的床头柜，拿到了手机。

　　他不敢翻身，依旧保持着面朝顾决方向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在黑暗中确认那个人的存在，能给自己一点虚幻的安全感。

　　他解锁手机，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格外刺眼，他赶紧把亮度调到最低。

　　手指颤抖着，点开了手机自带的浏览器图标。

　　在搜索框里，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地输入了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问题：

　　【男生喜欢男生是什么表现】

　　按下搜索键的瞬间，周屿舟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烫，一种混合着负罪感、恐惧感和强烈好奇心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加载出来的搜索结果。

　　一条条标题划过他的眼帘，什么“注意这些信号”、“性取向探索”、“青少年心理”……

　　他胡乱地点进几个链接，心跳如鼓地快速浏览着，试图从中找到能解释自己最近所有反常行为的答案，又害怕真的找到那个答案。

　　网页上列举的一些表现，比如“忍不住关注对方”、“在意对方对自己的看法”、“看到对方与别人亲近会不舒服”、“在一起时心跳加速”……像是一根根细针，精准地戳中了他隐藏最深的心事。

　　每多看一条，他的脸色就白一分，手心冒出的冷汗几乎要握不住手机。

　　难道……

　　这个可怕的猜想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感到窒息。

　　不……不可能！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他只是太讨厌顾决了！对！是讨厌！

　　周屿舟猛地按熄了手机屏幕，像是扔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把它塞回枕头底下，然后再次把自己深深埋进被子里，试图用黑暗隔绝一切纷乱的思绪。

　　但那些搜索到的字句，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一夜，对周屿舟来说，注定无比漫长。

　　周屿舟感觉自己好像刚闭上眼没多久，就被一阵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声响和光线打扰。

　　他迷迷糊糊地想把脑袋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却感觉到身上的被子正在被人用力扯动。

　　“嗯……别整了……”他不满地嘟囔着，死死抓住被角，试图捍卫自己最后的睡眠堡垒。

　　“周屿舟。起床。”

　　一个冷静而熟悉的声音穿透他混沌的意识，是顾决，“七点半集合，确定竞赛场地。”

　　周屿舟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这句话的信息……七点半……集合……竞赛……

　　竞赛？！

　　他猛地惊醒过来，睁开酸涩无比的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顾决已经穿戴整齐、面无表情地站在他床边，手里还攥着他被子的一角。窗外天已大亮，阳光刺得他眼睛疼。

　　“我靠！几点了？！”

　　周屿舟瞬间弹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找手机。

　　“七点十分。”顾决松开他的被子，语气平淡地报时，仿佛刚才那个强行掀人被子的不是他，“给你五分钟洗漱。迟到后果自负。”说完，便转身去整理自己的东西了。

　　周屿舟看着顾决那副清爽冷静、仿佛睡了十个小时好觉的样子，再对比自己浑身酸痛、眼皮沉重、脑子像一团浆糊的惨状，悲从中来。

　　他昨晚后来根本就没怎么睡着！脑子里全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搜索记录和让人心慌意乱的念头！

　　他哀嚎一声，认命地冲进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头发乱得像鸡窝也顾不上了。

　　等他急匆匆地跟着顾决赶到酒店餐厅集合点时，张宸和李豪已经拿着面包牛奶在等他们了。

　　“呦！舟哥！您老终于驾到了？”

　　张宸一看到周屿舟那副魂不守舍、眼圈发黑的样子，立刻凑上来，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啧啧啧，这黑眼圈……昨天晚上……没干好事吧？”

　　李豪也笑着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眼神里满是暧昧：

　　“就是，跟顾大佬一个屋，天赐良机啊！是不是……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意思不言而喻。

　　又是这些说辞！

　　若是平时，周屿舟早就跳起来反驳了。但今天，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些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为他昨晚确实“没干好事”——虽然不是在朋友们想象的那种意义上。

　　因为他确实心慌意乱、失眠大半宿。

　　因为那些搜索记录和可怕的猜想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一切，都让他面对这些调侃时，莫名的心虚，甚至……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慌乱。

　　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眼神躲闪，只能虚张声势地抢过张宸手里的一个面包，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嘟囔：

　　“……滚蛋！少胡说八道！我就是认床没睡好！”

　　这苍白无力的辩解，配上他明显睡眠不足的憔悴样子和可疑的红晕，在张宸和李豪看来，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更加暧昧和“我懂了”。

　　“懂~我们都懂~”张宸拉长了声音，拍了拍周屿舟的肩膀，“认床嘛~理解理解~”

　　周屿舟：“……” 他感觉自己快要憋屈死了。

　　顾决在一旁安静地喝着牛奶，仿佛没听到这边的对话，但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周屿舟通红的耳尖，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带队老师开始招呼大家集合，准备出发去竞赛场地熟悉环境。

　　周屿舟一边机械地跟着队伍走，一边味同嚼蜡地啃着面包，心里一片混乱。

　　完了。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且，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好像，并不是完全反感这种误会？

　　这个念头让他差点被面包噎住。

　　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步履沉稳的顾决，赶紧收回视线，心脏又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唉，这该死的竞赛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到了竞赛中心，人群开始分流。

　　奥数竞赛和作文竞赛的场地在不同的楼层和区域。

　　顾决和李豪自然跟着奥数大部队走了，顾决临走前甚至没看周屿舟一眼，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走了”，李豪倒是冲他和张宸挥了挥手。

　　周屿舟看着顾决干脆利落离开的背影，心里那点莫名的别扭又冒了出来，堵得慌。

　　他只好和张宸一起，跟着指示牌往作文竞赛的场地走去。一路上他都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两个小人还在疯狂打架。

　　一个小人说：都怪顾决！要不是他先招惹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整天心神不宁的！

　　另一个小人（声音微弱但坚定）说：可是……好像也不能全怪他吧？他给你补课，虽然方式讨厌，但你成绩确实提高了；他昨天发现你过敏也送你去医务室了；车上那个意外也不是他故意的……

　　第一个小人立刻跳脚：你居然帮他说话？！周屿舟你完了！你居然维护他！

　　周屿舟被自己脑子里这出大戏搞得更加烦躁了。

　　对啊，他为什么要维护顾决？他明明应该是最讨厌那个家伙的人才对！

　　“喂，舟哥？想啥呢？魂都丢了？”张宸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从早上起来就看你不对劲，咋了？真跟顾大佬吵架了？”

　　周屿舟猛地回神，看着张宸充满关切和八卦的眼神，下意识地否认：“没事…。能吵什么架。”

　　他低下头，踢了踢走廊光滑的地面，沉默了一会儿。周围是其他学校学生嘈杂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但他却觉得格外迷茫。

　　犹豫再三，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张宸……你……谈过恋爱吗？”

　　“啊？”张宸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坏笑，“怎么？我们舟哥终于开窍了？有看上的妹子了？哪个班的？快跟哥们说说！”

　　他们平时虽然没少拿周屿舟和顾决开玩笑，但那纯粹是瞎起哄，觉得他俩同桌冤家的互动好玩。在他们，包括周屿舟自己的认知里，周屿舟将来肯定是会喜欢女孩子的，和顾决那就是纯粹的“兄弟”或者说死对头情谊。

　　周屿舟被张宸这么一问，心里更乱了。他含糊其辞，眼神飘忽：

　　“算……算是吧……？我也不太确定……”

　　他这犹豫纠结、吞吞吐吐的样子，在张宸看来完全就是情窦初开的青涩表现！

　　张宸立刻来了劲，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一副“哥是过来人”的样子：“哎呀！这有什么不确定的！跟哥们说说，啥感觉？是不是看见她就心跳加速？看不见就想？看见她跟别的男生说话就不舒服？”

　　张宸每说一句，周屿舟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心跳加速？——对着顾决的时候好像经常有。
　　看不见就想？——好像……偶尔会？
　　看见她跟别的男生说话就不舒服？——前几天那个问问题的女生……

　　这些症状……怎么全都对上了？！对象却完全错了！

　　周屿舟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差、差不多吧……”

　　“那就对了！”张宸一拍大腿，笃定地说，“这就是喜欢没跑了！是哪位仙女这么大魅力能让我们舟哥魂不守舍啊？快说快说！哥们帮你参谋参谋！”

　　周屿舟看着张宸兴奋又真诚的脸，那些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真相又被死死咽了回去。

　　他不能说。

　　他只能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胡乱地指了指前面：“到场地了，先看场地吧。”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向集合点，留下张宸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但很快又自己找到了解释——舟哥这是害羞了！

　　周屿舟的心却乱成了一团麻。

　　“喜欢”……

　　这个词像魔咒一样盘旋在他脑海里，却指向了一个他完全不敢深思、也无法宣之于口的方向。

　　他好像……真的摊上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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