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当归

　　段千一不顾及受伤的手臂，硬是要挡在秦晓身前全力阻止她。

　　古亦然心里莫名烦躁，她并不意外段千一会护着秦晓，但就是看不惯他三翻四次来阻碍她。

　　便一点也不打算手下留情。

　　段千一被古亦然在控制下的反击惊到了。几年过去，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身手，竟连他也难以招架。

　　可毕竟是他段千一。古亦然再有能耐，也无法战胜他。

　　“你闹够了没有！”

　　就知道他会这样说。

　　她最烦的就是这个。

　　永远用一副大人的模样来对待她，从不顾及她的感受。

　　“段千一，你是在指责我吗？”她后退了几步，仍将刀握得很紧，“这个人都做过什么，用我帮你一一回忆吗。欠了那么多条无辜的命，你们一家子全赔上都还不完，今天我取他一条，总说得过去吧。”

　　“我知道。你不用专门提醒我。秦晓不可原谅，所以我也没打算放过他。”段千一比想象中平静许多。

　　他迅速靠近古亦然，抬高她的手臂将其反手握在掌心里。

　　古亦然搞不清他的目的，便要上另一只手，谁知段千一的意图并不在她身上，而是仍执着于那只胳膊顺利地将匕首夺了过来。

　　“你干什么！”

　　她不禁觉得这个人今天从行为到言语都甚是反常。

　　“杀他可以，但在这之前我还有话要问他。我想从你手里要来这个权力。你先走吧，古亦成已经找你找疯了。”

　　段千一拿刀的右手沾染了自己的血。尽管如此，他那双一贯俊冷的眸子看上去不像是在撒谎。

　　“段千一……”

　　秦晓在身后大惊失色地痛喊，无论死在谁手里都不想死在段千一手里。

　　这是种耻辱。

　　可段千一并没有理会他，再度面向古亦然警醒道“警察很快就会找来，你到底要不要牺牲往后的人生来淌这趟浑水，最好考虑清楚。”

　　话说到这份上，却仍没见她动窝。

　　段千一等得焦灼，便不等她决定而转身命令道“出去。”

　　古亦然的意志有些动摇，却不妨碍她杀秦晓的决心，慢慢抬起头，冲阴影中那人说道“如果你敢骗我。”

　　“那么下次见面，听你处置。”

　　“好。你们慢慢聊，我就在外面等着。”她不觉轻笑道，“如果这个人敢从这楼里走出来，我就算废了这条命，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古亦然慢悠悠地走出云穆传媒。

　　她回头望着这座高耸的大楼，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完全就是不同的世界。

　　连空气中的味道都不一样。

　　她狠狠吸了一口气，往家的方向走去。

　　自己刚回来就这么冒冒失失地离开，古亦成的确急坏了吧。

　　然而控制不住自己。

　　她恨秦晓，咬牙切齿的恨。

　　比恨冯穆都要恨。

　　这个人多活在世上一天对她来讲都是折磨。

　　但愿段千一能做件对的事。但愿能再值得她相信一次。

　　对，他应该不会骗她。

　　想来他今天落得这般下场，与秦晓也脱不了干系。哪怕是他亲弟弟。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在她走后会说什么。大概是听秦晓的遗言，或是了结什么心结。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只要秦晓能永远消失，只要这世界能彻底清净。

　　从今往后，她再不会多提一句与秦怀明有关的话，再不会想起任何七岁那年在无尽的黑暗中所经历的悲伤过去。

　　或许该死的人全都死了，却付出了太多难以承受的代价。

　　古亦然望了望天，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心静不下，脑子一片空白。大概见了古亦成就会好些吧。

　　她疾走于街道上，穿过一波又一波人群，再往前就到家了，再往前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骤然间，心里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所有沉淀下去的思绪再度爆发。

　　不对，这响声不是发自于心，而是……

　　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经过的人群早已经炸了锅，或是惊呼着指点某一处的方向，或是如麋鹿见了狮子般仓皇而逃。

　　警报消防鸣声震天响，整条街道被嘶哑和哭喊声吞没。

　　怎么回事，是还身处于病毒泛滥的折荷么？都是梦么？

　　不对，刚刚明明有一道极为强烈的火光掠过。可当下这情形令她不安，她仿佛再度看见了于折荷火光中挣扎的血骨。

　　古亦然顺着人们所指的方向回头。

　　她没有做声，只静静地看着云穆传媒的大楼从楼顶发生爆炸，直到她看过去那一眼，响亮的爆破仍在继续。

　　火光冲天，一时间迷了她的眼。

　　“他这个人啊，到死也得摆出一副帝王相，还说给我们留了礼物。”

　　想起段狱说过的话。

　　礼物。难道这就是冯穆留给他们的礼物。

　　大楼腰斩一般从中间折断，相比起来脆弱的玻璃和瓦片被炸得粉碎，不断从高处掉落，将会带着残存在楼内的所有罪孽和生命一同不复存在。

　　尽管站在原地，古亦然的双腿颤了颤。

　　她咽了口唾沫，待那幢楼完全被烟火吞没，那双灰暗的眼瞳才逐渐燃烧成血红色。

　　“段千一！”

　　她朝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近乎哭喊着向坍塌的大楼飞奔而去。

　　只能喊出这个名字。只记得这个名字。

　　是怨过他，是不认识过他。可在得知他要永远离开那一刻，古亦然才知道自己真正害怕什么。

　　从没想让他死，从来都没有。

　　哪怕他完全沦陷于秦怀明父子，犯下什么滔天的罪孽。

　　可事实是他没有。

　　她哀嚎着想要冲进火光，但被警戒线之外的几名警卫死死拦住，寸步无法前移。

　　“段千一！”

　　“前面危险！不能靠近！”

　　“回去！不要再靠近了！”

　　古亦然竭力要挣脱那些人阻拦的手臂，一股股的浓烟正对着脸轮流袭来，呛得她一直流泪。

　　可时间越久，眼中只剩下凌乱的钢筋和烈火中的残垣断壁。

　　大火在夜晚降临之后被完全扑灭。

　　午后就开始连着下雨，昔日辉煌鼎盛的写字楼，曾让多少人引以为傲的资本，昼夜间七零八落，成了灰黑色的残躯。

　　古亦然没听任何人的劝告。一连三天，不论烈日或是阴雨，她在爆破区域找了整整三天。

　　她落魄得像一头在黑暗森林中迷路的棕熊，莽撞却无所适从。

　　尽管救援队已经宣告当日身处在写字楼里的人无一幸免，她依然没有离开。

　　如果当日不是段千一来将她赶走，恐怕她也和他们一起葬身于火海。

　　古亦成听到云穆爆炸的消息后怕得几乎要发疯。直到看到独自坐在断壁上呆滞的古亦然，才放下心。

　　他没有上前劝说。

　　很累。很饿。也很乏困。古亦然拖着几乎变成空壳的身体，在凌乱的废墟中穿行。

　　身上多处擦伤，她感觉不到疼一样，继续做着杯水车薪的事。

　　无人能理解。

　　后来听说被搜出的残肢里有能与段千一匹配得上的，但她并没有刻意过问。

　　只不过在古亦然离开云穆那天，她从一堆搜寻物里发现了一个金灿灿的小球。

　　那小球看着很眼熟，似乎是段千一常带在身上的东西。

　　记得他曾拿出来给她看过。

　　与其余的灰烬不同，那小球像刚被清洗过一般，表面依旧光滑如新。

　　古亦然将它拿在手心里，反复端详，发现这只是一个坚硬的金属外壳。

　　她敲了敲地面，外壳已经松动，向相反的方向转动，便从中间一分为二，里面掉出一张被折了很多次的纸。

　　将它一层层展开，里面是用铅笔写的凌乱的字迹。

　　多年过去，字迹周围被抹花得严重，又或是曾被他一遍遍翻看过的痕迹。

　　“千一哥哥，谢谢你帮我找到了一个家，谢谢你从那些坏人手里救了我。爸爸妈妈和弟弟对我都很好，你对我也很好。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呢？是因为我不听话吗？你还会回来吗？我会听爸爸妈妈的话，会好好长大。你也一定要成为一个出色的警察呀，你要早点回来……”

　　回忆翻涌而来，古亦然早已望着手中褶皱不堪的纸张，泣不成声。

　　她终于记起来，这是很多年前段千一第一次被调离夏允的时候，她边哭着边写给他的信。

　　这么多年过去，这人竟还一直保存着。

　　那时真的很怕他离开。

　　她紧闭模糊的泪眼，却不知为何，面前仍全是段千一曾展露过的最清澈的笑容。

　　段千一，你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活着啊。

　　双脚似乎扎根在了泥土里，她抽泣得更凶狠了。

　　他背着世界同星辰一起陨落，告别也曾尽心照耀过的这光辉大地。

　　乱象惊言降诛罚晦孽，且余十年潇洒于人间。

　　她不会忘了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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