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李叔！”

　　江芷尖叫一声，扑到了李决明的身前。

　　李秾进来看到谢无垢的那刻眉心猛地一跳，再循着江芷的哭声看到半身是血的李决明，周身一震，将近魂飞魄散。

　　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根本感受不到来自自身的重量，飘忽如梦境一般。抓住李决明的手时声音还带着不愿相信的不真切感，小心翼翼地呼唤：“爹？爹？”

　　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明明昨晚还什么都好好的，为什么天亮了就是这样的一副画面。

　　他是在做梦吧？

　　李决明全身冰凉，呼吸全然消失，临走之际听到江芷的哭声和李秾的呼唤，硬撑着攒出一丝清明，缓缓睁开灰暗的眼睛，伸手用力攥住了江芷的手。

　　江芷回握住李决明的手，泣不成声：“我在这李叔！我在这！”

　　李决明的眼珠艰难转向李秾，泪珠从眼角顺着往下淌，嘴巴张大一字一顿道：“替我……照顾好他……”

　　那一瞬间，李决明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他儿时同父母在一起度过的天伦时光，有他少年时刚入江湖看到的山河大川，有最烈的酒，最快的马，最喜欢的姑娘。姑娘骑着灰毛驴在山间，仿佛要与身后的山水融为一体，山间还有环绕的歌声，从姑娘嘴里发出来，一遍遍在他耳边绕——

　　“天地寂啊寥啊生啊如朝露昙花，枯啊荣啊痴啊醉啊浮沉似河沙。”

　　“大浪卷啊淘啊生啊如朝露昙花——”

　　“离啊散啊这便是人啊。”

　　离啊散啊这便是人啊……

　　李决明的双瞳彻底暗下去，手如抽了丝的木偶垂下，再也没了动静。

　　一滴泪从李秾的眼中涌出来，砸在了地上，也把他砸回了现实。

　　他摇着李决明大声呼唤：“爹！爹！”从小到大跟着学医救了那么多人，什么画面没见过，可现在他却连将父亲胸口上的刀都拔不出来。

　　李秾攥着李决明衣角的手收紧再收紧，双目也随被染红的衣角逐渐变得猩红。他眼角余光扫到挂在墙上的清明剑，忽然一跃而起，拔起剑转身挥向正欲离开的谢无垢。

　　“你已经杀了我父皇！为什么还要杀了我爹！他一个无权无势的郎中！他能对你们有什么威胁！”

　　李秾面目狰狞，全然没了平日之态，打斗途中质问谢无垢，神情如同一匹呲着獠牙的狼。

　　谢无垢深知这小子已经到了疯魔的边缘，真打下去只会两半俱伤，便一直往外退，退时大喝一声：“你爹不是我杀的！”

　　他承认他来这里是存了以李父为要挟的想法，但人在他赶到就已经死了。

　　李秾听到了这句话，但越发迅猛的出招也代表着谢无垢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谢无垢逐渐在他的招式间窥出这套剑法来源，心道怪不得江芷会苦寻太微心经，缘由竟是在这小子身上。

　　昔日魏云舟虽贵为国师，但境界早已超脱凡尘俗世，由他所创出的太微经，以凡人之心神根本难以驾驭，剑法玄妙是好，但玄妙入微便成了困死人的圆圈，一念成神一念成魔，若无心经压制，早晚神志大乱。

　　而外人不知道的，是即便有心经压制，所回归清明的也不过是三寸神思，长久下去，剑法不能突破所带来的气血逆流，会让人依旧生不如死。

　　所有的逆天改命，都是饮鸩止渴。

　　谢无垢再看向李秾，眼神里便带了淡淡的怜悯，这怜悯弱到微不足道，他或许在心里想，若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直接杀了他。

　　就像杀了他的父母一样。

　　谢无垢运足内力向李秾袭出一掌，李秾未躲，以剑为盾直面掌风，登时便被震出一口血。

　　再抬眼，谢无垢已经了无踪影。

　　李秾追出去，从东三巷到天阙大街，大吼：“谢无垢你给我出来！出来！”

　　他甚至挨个人去找，抓住一个便叫一声“谢无垢”，可街上只有卖菜的摊贩和买菜的百姓，大家以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这名嘴角带血疯疯癫癫的少年，注意到他手里还有柄利剑，顿时退得更远。

　　不知谁是第一个出声的，说：“这不是落木斋的李小郎君吗？他不是死了吗！”

　　其余人略一打量，立刻大骇：“还真是他！不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吗，我的娘啊，他这别是诈尸了吧！”

　　“夭寿了！大白天的诈尸了！快跑啊！”

　　围观的人如受惊鸟兽散去，头也不敢回。

　　王婆虽也害怕，但到底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李大夫又对自家有恩，便没急着跑，捂着心口看了眼地上，注意到人的影子，方大松一口气，上前两步试探着道：“秾哥儿？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啊，你爹呢？”

　　李秾的世界早已天旋地转，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在哪，身边是谁，又是谁在和他说话，他只听见有人问他——“你爹呢？”

　　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有父亲身上的血迹，暗红斑斑。

　　天崩地裂一般，李秾的身体在极度的悲伤之下如被一只大手撕得粉碎，从骨到肉，从发肤到呼吸，没有一处不是钻心蚀骨的疼，他抱住头，在疼痛中弯腰嘶吼，像只受伤的兽在进行最后的哀鸣。

　　而他的发，也在吼声中从根到尾变得雪白。

　　王婆本就害怕，看到这一幕更是惊飞了魂，高呼一声忙不迭就跑了。

　　等江芷赶到，看到的便是空旷的大街，满地未来得及收走的菜叶，和街中央撕发痛哭的少年。

　　江芷及时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惊叫出声，她的眼睛瞪得极大，一眨不眨，直直盯着前方那名满头白发的人，泪珠从眼眶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将手从嘴上松开，拔腿便朝那人跑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对方。

　　李秾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里不断呜咽：“爹，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过程中眼泪从透明变成血红色，淌在苍白的脸上，加上雪一样的发，真如鬼魅一般。

　　江芷抱着他的手不断收紧，强忍悲痛安抚着：“不怪你，不要怨自己，不要恨自己，我们都不想这样的，李秾，放过你自己，我们一起面对这一切，相信我，都会过去的……”

　　江芷把他紧握着的手掰开贴在自己脸上，道：“你感受到我没有？我还在，我需要你。”

　　李秾的指尖刚开始还是小心触碰她，后来便是敞怀紧拥，力气越来越大，似要将江芷揉进骨血，低沉的呜咽也变成了放声大哭。

　　他的家没有了，他再也没有家了。

　　那些千篇一律的唠叨，耳朵听出茧的大道理，他不会再听到了。

　　日沉月升，一天过去。

　　落木斋李大夫去世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在此等大事冲击下，李秾为何死而复生，都显得有点无关痛痒了。

　　临安城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家没有一户不受落木斋的恩惠，如今李决明一走，自告奋勇前去守灵的人排了一长街，把对白日李秾诈尸的恐惧都抛在了脑后。

　　十二楼所有人一身素服守在落木斋门口，既是不让外面人进去打扰李秾，也是看着点江芷别支撑不住倒下。

　　江芷一天没吃东西没喝水，忙着开解李秾，忙着到棺材铺挑棺材，忙着找人刻牌位，刻碑，忙着应付衙门来的人。

　　现在天黑了，还要忙着给落木斋守门。

　　江盼宁从下了学听到这个消息就哭到直抽抽，李大夫对他有再生之恩，说是第二个爹也不为过，他在书院还想着回来要去落木斋吃小甜瓜，来了就被告知李大夫人已经没了。

　　他能接受就怪了。

　　江盼宁抠着落木斋的门缝，一抽一抽道：“不让他们进去就算了，为什么连我也不让进去，李叔说过他最喜欢我了，为什么我去给他守灵都不让？”

　　越说越委屈，哇哇又哭起来。

　　江芷双目无神呆呆望着白墙上的爬山虎，理也没理他。

　　林婉婉肿着眼睛安慰他道：“他们父子二人已经分别太久了，剩下的时间，就让他们单独相处吧。”

　　江盼宁这才吸着鼻子消停下来。

　　他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李大哥之前没死却到处都说他死了，为什么李叔明明好好的人突然就没了，为什么自己的姐姐每次出镖总会晚回来，为什么他已经失去爹娘了，还要不断失去身边的人……

　　小孩想不明白，哭累了就去睡了。

　　林婉婉让谢望送江盼宁回去，自己捧着碗茶递给江芷，道：“多少喝口水吧，你毕竟是个人，不是泥塑的神仙。”

　　江芷没有任何喝水的欲望，但为了让林婉婉安心，还是低头呷了一口，不料肠胃在这时突然翻涌，喝下去的茶立刻又吐了出来。

　　林婉婉吓了一跳，以为是茶出了问题，连忙也喝了一口，但并没有品出哪里不对，方知江芷应该是悲伤过度所致。一时间又悲又忧，用帕子把江芷嘴角的水渍擦干净，忍着泪花道：“你现在……现在让我怎么办才好……”

　　一整句话，江芷却只听到“怎么办”三个字，心里想着：“是啊，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能把李秾留住。”

　　昨晚对未来美好的构想全部烟消云散了，他们二人，或许终究是要踏上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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