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诊所

　　法则之力的爆发仿佛一场绚烂的烟花。炸完了，余下的依旧是那具千疮百孔的病体，以及一场更加艰难的、与死神的拉锯战。

　　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差了。本就脆弱得像一栋彻底垮塌的危楼，修补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崩坏的速度。

　　最明显的表现是呕吐。
　　连兆玉卿调整出的温和药方，任吾行喝下去不到一刻钟，就会趴在床边吐得昏天黑地。不是故意的，是生理性的——胃黏膜脆弱得像一层薄纸，稍微有点刺激就会引发剧烈的痉挛。

　　第一次吐的时候，连晁生还试图重新喂。

　　任吾行吐完，脸色白得像纸，唇上全是血丝——是呕吐时喉咙撕裂出的血。他靠在连晁生怀里，闭着眼喘息，等那阵剧烈的反胃过去后，才哑着嗓子说：“……别喂了。”

　　“……不行。”连晁生声音心疼，狠狠心又舀起一勺，“这药必须喝。”

　　“喝了也吐……”
　　“吐了再喝。”

　　一碗药，任吾行吐了三次，他就重新热了三次，喂了三次。第三次喂完，任吾行没立刻吐，只是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连晁生坐在床边，握着他冰冷的手，妖力一点点暖他。
　　许久，任吾行才睁开眼，烟灰色的眸子空茫茫地望着天花板：“连晁生。”

　　“嗯？”
　　“我是不是……快死了？”
　　连晁生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不会。”

　　“可我觉得……”任吾行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全是疲惫，“我的身体，它好像不想要我了。”

　　“……”

　　“它拒绝一切东西——药，食物，水。”他侧过头，看着连晁生，“我控制不了。”

　　连晁生没说话，只是俯身，将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搂进怀里，抱得很紧。
　　任吾行能听见他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那就换一种方式。”连晁生在他耳边低声说，“静脉注射，鼻饲，肠内营养——总有一种方式，能让你的身体接受。”

　　任吾行闭上眼，没再说话。

　　……

　　可第二天，当连晁生真的拿出鼻饲管时，任吾行炸了。

　　他摔了托盘，掀翻了床头柜，淡紫色的长发在愤怒中乱飞，眼里燃着冰冷的怒意：

　　“你敢！”

　　连晁生站在一地狼藉中，手里还拿着那根细软的硅胶管，金色竖瞳平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敢？”

　　“那是……”任吾行咬牙，“那是给不能吃饭的人用的！”

　　“你现在能吃饭吗？”连晁生反问，“昨天三顿粥，你吐了两顿半。今天早上的药，你一口没喝进去。”

　　“我——”

　　“任吾行。”连晁生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你是要面子，还是要命？”

　　两人对峙着。
　　空气里弥漫着药汁和怒火混合的复杂气息。

　　许久，任吾行别过脸，声音低了下去：“……我恶心那个管子。”

　　“那就学着吃饭。”连晁生走到床边坐下，“我喂你，小口小口喂，吐了没关系，慢慢吃。”

　　他端起重新热过的粥碗，舀起一勺，吹凉，递到他唇边：

　　“来。”

　　任吾行盯着那勺粥，看了很久。

　　然后，极慢地张开了嘴。
　　喂饭的过程漫长而艰难。

　　一碗粥，他吃了整整一个小时。中间吐了两次，连晁生就停下来，拍他的背，等他缓过来，擦干净嘴角，然后继续喂。

　　仿佛在喂养一只极度虚弱又骄傲的猫。

　　一碗粥吃完，任吾行已经累得睁不开眼。连晁生拍着他的背顺气，他靠在连晁生怀里，呼吸浅促，额角全是冷汗，但至少……没再吐出来。

　　“睡吧。”连晁生替人盖好被子。

　　任吾行闭上眼，却在连晁生起身时，极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别走。”

　　声音很轻，像错觉。
　　连晁生脚步一顿，低头看他。

　　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青的阴影，烟灰色泪痣在昏黄光线里格外清晰。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连晁生重新坐下，握住他的手：“不走。”
　　任吾行的手指这才慢慢松开，陷入沉睡。

　　……

　　每一天都是战争——与反噬、病痛的战争，与这具不断背叛任吾行的身体的战争。

　　任吾行的脾气似乎也变差了。

　　有时是因为药太苦，他会摔了药碗，红着眼睛大吼：“我不喝！这药里加了黄连！你故意的！”

　　连晁生就重新煎一碗，面不改色地递过去：“对，故意的。你肝火太旺，需要清火。”

　　有时是因为粥太烫，或者太凉，或者“味道不对”。他会推开碗，眼里全是冰冷的嫌恶：“难吃。”

　　连晁生就重新做，一遍一遍，直到他勉强肯吃一口。

　　有时……没有任何理由。
　　任吾行就是想发火，想摔东西，想用最刻薄的话刺伤眼前这个人。

　　而连晁生，永远只是平静地承受着。

　　收拾碎瓷片，重新煎药，重新做饭，然后安抚着顺毛了再继续喂。
　　有如一座沉默的山，任狂风暴雨如何肆虐，岿然不动。

　　有时候会毫无预兆地情绪崩溃。

　　夜里任吾行咳醒了，咳得很凶，带着血。连晁生把人抱起来，拍背，喂水，等缓过来时，连晁生发现怀里的人在发抖。

　　不是冷的抖，是……哭的抖。

　　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手背上。

　　“连晁生……”任吾行把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我是不是……特别麻烦？”

　　连晁生没说话，只是把他搂得更紧。

　　“我控制不住……”任吾行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我知道药得喝，饭得吃，可我……我就是想吐，就是想发脾气……”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讨厌这身破骨头，讨厌这副烂脾气，讨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等着你喂药……”

　　连晁生轻轻吻了他的发顶。把人抱紧了。

　　许久，连晁生才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金色竖瞳在黑暗里亮得像燃烧的火：

　　“任吾行，你听好了。”
　　“你麻烦，我知道。”
　　“你作，我知道。”
　　“你脾气差，娇气，动不动就摔东西——这些我都知道。”

　　“可这就是你。”
　　“病着的你，发脾气的你，摔东西的你，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还有那个点天灯差点死掉的人，十年痛苦寒冷的人……”
　　“都是你。”

　　“所以，别再说‘讨厌自己’这种话。”

　　“因为——”
　　他捧住任吾行的脸，一字一顿：
　　“我很喜欢。”

　　任吾行怔住了。
　　变幻莫测的眼眸里有东西在碎裂，又重组。

　　许久，任吾行才极轻地、几不可闻地说：
　　“……你有病。”

　　“对。”连晁生坦然承认，“病得不轻。”

　　然后他重新端起药碗，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所以，乖乖喝药。治好了你，才能治我。”

　　任吾行盯着那勺药，看了很久。

　　然后低头，含住勺子。
　　咽下。
　　没吐。

　　窗外，夜色渐深。
　　房间里，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争——

　　还在继续，或者说，才刚开始。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比肩而立。
　　他的吾行，不再是一个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