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给回忆

　　图书馆的阳光里，江烁盯着电脑出神的时候，一块黑巧克力落在了他手边。叶寒含混地说“管理员刚走”，自己腮帮子还鼓鼓的，显然刚偷吃了一口。
　　银杏叶飘到江烁肩膀上，叶寒先一步伸手把叶子摘了下来。江烁想说“如果结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叶寒的影子轻轻靠过来：“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在这儿。”
　　江烁对着手机里李述白发来的消息发呆时，叶寒拿着热包子出现在门口：“食堂刚蒸好的，肉馅的。”
　　晨光落在叶寒发梢的那一刻，江烁忽然想起叶寒说过图书馆有讲座。原来这三天等待的日子里，叶寒早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心，都悄悄变成了能让人安心落脚的台阶。
　　江烁捏着那张A4纸站在医院门口。风卷着落叶扫过脚踝，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李述白递密封袋时那戏谑的眼神，此刻正和报告上“99.99%”的数字死死绞在一起，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婉清会做出这种事，是他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江远山和颜柳清若是知道了，那两双总是带着暖意的眼睛里，会浮出怎样的震惊与失望？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竟然是李述白那样的人的孩子。这个认知像冰锥，狠狠凿在他二十年来的人生根基上，震得他连站都站不稳。
　　可是……
　　那几张鉴定结果却做不了假。
　　江远山视若珍宝的儿子，原来不是他的；颜柳清捧在手心的乖孙，根本与她没有血缘。
　　二十年的人生，像被人猛地掀翻了棋盘，黑白子混作一团，连方向都辨不清了。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脑子里像有无数根线缠在一起，越收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后化作一声轻颤的问句，“怎么办？”江烁转头看向叶寒，声音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
　　叶寒他哪有什么答案？可看着江烁眼里破碎的光，那些流于表面的安慰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抬手，指尖无意识蹭过袖口：“你忘了？江叔叔总把你的奖状摆最显眼的地方。他为你感到的骄傲是真的，他为你买的每一件礼物，为你修的每辆自行车，都是真的。”
　　他顿了顿，手指头微微收紧，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把后半句说出口：“血缘算什么呢？我……我和家里人都有血缘，可跟没有也没两样。”话音落地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了愣，那些藏在心底、从不愿触碰的过往，竟在这一刻，顺着对江烁的安抚，悄悄泄了个角。
　　江烁望着叶寒，心里忽然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他这才意识到，叶寒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此刻的自己，被命运推着往前，身不由己。只是两人脚下的路，崎岖的方式不同罢了。
　　这是叶寒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连带着那些从不示人的过往，像沉在水底的石子，终于被他轻轻捞起，摊在了自己面前。
　　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一次，却不只是为自己错位的身份，而是为叶寒那些未曾言说的坎坷。
　　叶寒就这么陪着他，在明川湖的长椅上坐了很久。一片落叶飘进湖面，荡开一圈圈细微波纹，像他们此刻心里翻涌的情绪，轻轻的，却没个尽头。
　　“我们试着理一理吧，”叶寒的声音带着点试探，“假如没有这件事，你和家里人……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难了，”江烁低头看着鞋尖，轻轻摇头，“我妈出轨的事，前阵子他们已经在闹离婚了。”
　　叶寒指尖微顿。
　　原来劳动节后江烁那阵子的低落，根结在这里。
　　“要是瞒着家里，不说你现在知道的这些，”叶寒又问，“你会觉得好受些吗？”
　　“只会更不安。”江烁喉结动了动，“每天都过着即将被揭穿的日子，等待审判。”
　　“那如果说了，家里人能接受呢？”
　　“奶奶那边肯定还能来往，”江烁的声音低了些，“江远山……我还是会喊他爸爸。至于我妈……”他顿了顿，仰头望向蔚蓝的天空，“我不知道能不能原谅，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但日子肯定回不到从前了，那种踏实的快乐，没了。”
　　叶寒沉默片刻，又问：“要是他们接受不了呢？”
　　“那江远山大概会跟苏婉清彻底离了。”江烁说得很轻，却带着种被逼出来的冷静，“他们或许就不想再看见我了。苏婉清可能会让我跟她走，但我已经成年了，自己能过。”
　　“人长大了，总归要自己生活的。”叶寒轻声说。
　　“嗯。”江烁望着湖面的涟漪，“可我原本可以选的。想多陪陪他们就多回几趟家，要是他们觉得为难，我就走远点。可现在……好像怎么选，都没家了。”
　　他突然想起江远山临走前说的话，“你是我的儿子，这点错不了。或许，你也该想想组建自己的小家庭了。当然，不想也没关系，选你想要的就好。”
　　江远山……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就像他一直都清楚苏婉清的不忠。
　　这个念头像块淬了冰的石头，狠狠砸在他的心上，闷痛顺着血管蔓延开来，连呼吸都带着凉意。
　　过去那些被他漏掉的细节，江远山时不时沉下去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归于沉默的瞬间，此刻突然在脑子里活了过来，缠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胸口发紧。
　　“叶寒……”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飘，“一个人过日子，会很难吗？”
　　叶寒愣了一下，睫毛垂下去，过了会儿才慢慢说：“我还没能力说清，这到底算不算辛苦。”
　　即使如今见过多种多样的生活，但他的判断总是会出错的。他无法轻率地给出答案，这问题本身也没有答案。
　　路得江烁自己选，往后的责任，也得他自己担起来。
　　“嗯。”江烁低低应了一声，忽然喃喃地唤：“叶寒……”
　　叶寒抬眼看过去时，江烁已经凑了过来，伸手轻轻抱住了他，脑袋往他颈窝里抵了抵。
　　叶寒没动，鼻间是淡淡的橘子味。他不合时宜地想，江烁这阵子是没有心思喷香水的，他怕是被香水腌入味了，兴许还有加湿器的功劳。
　　江烁在他颈窝蹭了蹭，鼻尖扫过叶寒的衣领。那是种干净的皂香味，说不出具体是什么香，却让他莫名心安。耳边是跳得又急又响的心跳，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叶寒的。
　　不知过了多久，叶寒忽然觉出一道视线落在身上。他抬眼望去，祝砚正站在不远处，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慌，像被撞破了什么秘密。四目刚一对上，祝砚便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跑开了，背影里都带着仓促的慌乱。
　　祝砚刚约了人打完球，浑身汗津津的，不想就这么回去。想起叶寒先前让他“别总跟着”的话，于是憋着股气绕到明川湖这边散心。
　　谁能料到，这时候本该在图书馆的叶寒，竟会出现在湖边？他远远看着叶寒和江烁凑在一起说话，听不清内容，却能看出江烁情绪不对，脸色苍白又没什么精神。直到两人忽然抱在一起，祝砚才惊得忘了躲，整个人僵在原地。
　　祝砚脑子里忽然“嗡”了一声。许德音之前那些提醒，哪是什么刁难，分明是好心！暗示他叶寒和江烁关系不一般，让他离叶寒远点。这么一想，所有事都串起来了！准是江烁见他总跟叶寒黏在一起，心里吃醋，才托许德音来敲打他！而叶寒肯定是喜欢江烁了！
　　他就说嘛，自己总归是叶寒最好的朋友。男朋友是男朋友，好朋友是好朋友，这怎么能一样呢？可叶寒为什么不直接说呢？是不好意思开口？还是怕他接受不了？祝砚越想越觉得对，脚步都跟着沉了沉，心里又酸又涩，满是委屈。
　　可再一想，思路忽然又通了。搞同性恋的，不都怕被亲友发现吗？说不定他们早就想告诉他了，只是一直在试探他的态度，看他们的护腕！还有许德音的那些话！可不都是信号吗？
　　结果被自己搞砸了。所以叶寒才开始躲着他，还让他去跟别人做朋友！
　　可这怎么能一样呢？
　　自己是同性恋，和最好的朋友是同性恋，压根就是两码事啊！不管怎么说，叶寒的决定，他肯定是举双手支持的！
　　祝砚的鞋底碾过落叶发出沙沙响。
　　明川湖的风追着他跑，把叶寒和江烁的影子吹得老远。他忽然蹲在路边，矿泉水瓶往地上一摔。明明说了会支持，眼泪怎么还是在眼眶里打转？
　　“笨蛋叶寒……”他对着树影嘟囔，“谁要你试探啊……”手指抠着树皮，把“最好的朋友”五个字在心里嚼了又嚼，酸得舌尖发麻。
　　而长椅这边，江烁慢慢松开手，耳尖泛着红。叶寒衣领上的皂香味还缠着鼻尖，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洗衣液挺好闻的。”
　　叶寒悄悄把被江烁蹭皱的衣领理了理。
　　“我用的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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