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之叛

　　二十三年前，托纳蒂乌加冕的前一年。
　　那时她还没加入百草集，自然也没获得“金钱草”这个代号。
　　她的真实姓名叫金元苍。这个名字饱含了她全部的骄傲与尊严，自使用“金钱草”这个名字起，她便舍弃了她作为金元苍的一切——她引以为傲的天赋与难以回首的过往。
　　在被赐代号时，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和自己的姓名大相径庭的代号，好让她完全忘记自己是谁，不用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玷污家族的荣光——但她的代号却是“金钱草”，和她的真实姓名共用一个“金”字。每当有人把“金”字喊出口却迟迟不喊后面两个字时，她都无比紧张，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回应。
　　说那是金元苍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年一点也不为过。
　　她和查理顶着正午的大太阳，任阳光把他们的皮肤晒得发痛，一路狂奔到邮局，兴高采烈地打开教育部的邮件。
　　金元苍没有收到她预期中教科院的录取通知书——她落榜了。
　　查理看着金元苍逐渐苦涩的表情，赶忙宽慰她：“就算进不了教科院，元元姐你进的这个学校也是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了。它的排名仅次于教科院，毕业出来一定……”
　　“不，查理。”金元苍撕掉了录取通知书，“全是天才的家族里出了我这个庸才，这是我们家族的耻辱……”
　　金元苍肩膀颤抖起来，抑制不住地流起眼泪，查理紧紧抱住了金元苍，徒劳而笨拙地轻轻拍着金元苍的背。
　　哭了很久金元苍才平复了心情，她交代查理不要把这一切告诉妈妈。
　　金元苍的父亲金书衡和母亲伊丽莎白在她四岁时便离婚了。
　　金书衡是个空有满腹经纶却穷得响叮当的隐士，而伊丽莎白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二人年少轻狂，靠着一腔翻滚的浪漫在一起，最终大相径庭的理念还是使他们的婚姻走向了不圆满的结局。
　　伊丽莎白觉得，小元元跟着金书衡，最后只会成为和金书衡一样对社会毫无贡献的废物，于是强势地夺走了金元苍的抚养权。
　　他们离婚后没几天，伊丽莎白和他们在教科院的同学麦克·史密斯结婚，不久，一对双子——萝拉和查理出生了。
　　伊丽莎白实在是个冷漠的女人。她对金元苍、萝拉查理非常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地不在乎。
　　麦克·史密斯从金元苍的干爹变成后爹，对金元苍倒是始终如一的好。
　　但金元苍在这样的优待里惶惶不安。同样的错误，如果是她犯下，麦克只会笑着说没事；如果是萝拉和查理，麦克会把他们揪出来收拾一顿。
　　金元苍没有在不用买单的童年里养成嚣张跋扈的性格，反而变得谨小慎微。
　　麦克总说她是弟弟妹妹的榜样，在这样的标榜下，她更不敢犯错、不敢停歇、恐惧被赶超。
　　她是典型的好学生、好女儿。温柔、听话、懂事、好学……如果一定要说她有什么错，那一定错在——她不是普世意义上的天才。
　　金元苍从小便在换幻术和炼金术上展现出非凡的天赋。尤其是幻术，哪怕往前推个几百年，都找不到比她更出色的幻术师。但她的灵力调动能力无论什么努力都达不到顶尖的水平。而魔法学院的录取却以灵力调动能力为第一评判标准。
　　所以金元苍是个不被学术官方承认的天才。
　　萝拉在七岁那年被赫菲斯托斯点为“神选之子”。
　　金元苍突然觉得她苦苦撑了这么久的天塌了一半。
　　在萝拉的庆学宴上，就连金元苍的父亲金书衡都来了，大家欢饮达旦，唯有金元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恐惧到哭泣。
　　她哪里配当天之骄子萝拉的榜样？
　　可麦克也好、萝拉和查理也好，他们依旧说：元元是弟弟妹妹的榜样。
　　在萝拉要参与神之试炼的前两年，伊丽莎白被指控为一场□□罪的嫌疑人。
　　麦克自愿为伊丽莎白顶罪，不多时便被处死。家族也就此被降罪，财产被没收、爵位被罢免，就连萝拉也要对赫菲斯托斯忏悔三年，期间不得参与神之试炼。
　　伊丽莎白自麦克死后一病不起，伊丽莎白家和史密斯家的人都不愿向这位祸端的源泉伸出援手。
　　于是金元苍的父亲金书衡来了。他接济了伊丽莎白和三个孩子。
　　金书衡一穷二白，没有一点积蓄，家里的开支成了大问题。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开始干他以前瞧不上的活计。查理和金元苍也要打零工补贴家用。萝拉从走读变成了住宿，只有放寒暑假会回来，好让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
　　即使如此，这个家还是被医疗费压得负上了债务。
　　金元苍多希望自己的毕业礼物不是一打欠条。
　　金元苍撕掉录取通知书的瞬间，眼泪从眼眶涌出，她却莫名感到一阵轻松——她没必要继续上学了，又省一大笔钱。
　　她擦干眼泪，拉着查理走在令人窒息的盛夏烈阳之中，一步步地踩着影子，回到了他们阴沉沉的家。
　　伊丽莎白用沙哑的声音问：“哪个专业？”
　　伊丽莎白甚至没设想过金元苍会落榜。
　　“炼金术。”金元苍不动声色地撒了个谎，她围起围裙走进厨房，给查理和伊丽莎白做午饭。
　　她被油烟呛得直咳嗽，在柴火烧焦的声音中她隐约听见伊丽莎白的声音。
　　“倒还算个好专业……这些年也算没白熬……”
　　查理默不作声地给伊丽莎白披上外套。他扶伊丽莎白起身坐到椅子上便去厨房等着端菜。
　　查理走进厨房，看见锅里水还没煮开，金元苍靠着墙蹲在地上哭。
　　查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蹲在金元苍旁边静静地陪着她。
　　三人在黑云般的沉默中用完午饭，查理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金钱草也再次回到厨房给伊丽莎白煎药。
　　萝拉魔法传信，问金元苍去了哪个专业。
　　萝拉也没想过她一直视为榜样的姐姐会落榜。
　　“炼金术。”金元苍回复后，无力地看了查理。
　　查理低着头，小声说：“我不会说漏嘴的，元元姐。”
　　金元苍笑了笑，她摸了摸查理的脑袋：“以后别老把我当什么榜样了，我配不上。”
　　查理捏紧了拳头，他仰面望着金元苍：“就算没考上教科院也没关系，元元姐已经很厉害了！我……我可以辍学，我可以打工供你上大学！只要能元元姐毕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了。”金元苍拍了拍查理的头，温柔地笑着，“别说傻话了，你还这么小，谁会收你？我已经失败了，但你还有机会。而且明年萝拉就要参加试炼了，她肯定可以登神的……到时候，我们可就是皇室了！再也不用为钱发愁……”
　　晚上金书衡下班回来，伊丽莎白问他，家里还欠了多少账。
　　金书衡其实都没仔细算过，他只知道是笔天文数字，光是随便算两笔都足够让人望而生畏。
　　“没多少……”
　　“你列出来，我来算账。”
　　这不是伊丽莎白第一次要求金书衡算账。上次算出来，欠款多到伊丽莎白绝望到要自杀。萝拉骗伊丽莎白，说神君赫菲斯托斯发了奖学金，刚好能把债还清，伊丽莎白这才作罢。
　　然而这些天过去，债务只会多不会少。
　　金元苍察觉到伊丽莎白的房间里满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赶忙催查理睡觉，免得他又要见证一场雷霆般的争吵。
　　金书衡听伊丽莎白的话没有任何行动，他自顾自地走进厨房，热了热金元苍给他留的晚饭。
　　金元苍不敢睡，她尖着耳朵听着伊丽莎白和金书衡的动静，如果场面和之前一样不可收拾，她必须从房间里出来调和。
　　“书衡……”伊丽莎白轻轻呼唤着金书衡的名字。
　　金书衡端着饭坐在伊丽莎白的床边，同样轻轻地答道：“我在。”
　　金元苍预想中的风暴没有出现，房间里逐渐小声的对话让她一个字也听不真切，但她的心依然紧张得砰砰跳，不知道雷鸣何时会降临。
　　“你不想记账就算了，说到底我也没什么资格让你听我的话……”伊丽莎白突然笑了笑，“我们现在，甚至连夫妻都不是。”
　　金书衡把伊丽莎白额前的碎发捋到她耳后，也笑了：“我们太不适合当夫妻了……我们就不该结婚，也不该要孩子，就该谈一辈子的恋爱，然后轰轰烈烈地分手。免得孩子跟着我们受罪。”
　　“元元考上教科院了，炼金术系。我真为她骄傲。”伊丽莎白露出有些愧疚的表情，“其实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孩子们，我一直在忙着工作，很少陪伴他们。”
　　“明天是萝拉和查理的生日。我们还是做一顿大餐吧。我们华安可是很重视十二岁生日的，去年他们十二岁，家里出这么多事，那么潦草地过了。今年可要好好补上，连着元元的升学宴一起。”金书衡兴高采烈地提议。
　　“好。”伊丽莎白微微笑起来，“我昨晚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们还年轻，还在教科院念书。你、我、麦克，我们一起逃了老史蒂芬的课，跑到了传说中的伊甸园里。我们在伊甸园里玩第一创世纪的一种古老的游戏。”
　　“什么游戏？”
　　伊丽莎白笑出声来：“斗地主！”
　　金书衡也哈哈大笑：“那你和麦克输定咯！我可是斗地主大王！”
　　“是。我和麦克输得可惨了。你罚我们把伊甸园的蛇全抓出来烤着吃，还带了辣椒粉和孜然。麦克很开心地答应了，但我可不想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抓蛇。恰好这时候，元元跑来说：‘妈妈妈妈！该送我去上算数课啦！’这才把我救走。”
　　“元元总是那么贴心。”
　　“是啊，但我却陪她那么少……”伊丽莎白继续道，“麦克一个人哪儿抓得到那么多蛇呀？他就只好把萝拉和查理叫出来，他们仨一起把蛇抓出来后，我和元元赶紧回来和你们一起吃烧烤。”
　　“真好啊。”
　　“真好……”伊丽莎白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从来不哭的，于是赶忙把眼泪抹去。
　　“明明我们可以一直过这种日子的……我现在真的理解你的想法了。远离尘嚣，不去追逐什么，就不会失去什么。我们本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金书衡把伊丽莎白抱进怀里，轻声说：“只要我们还活着……总有一天，幸福还会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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