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春光

　　雨停后的广南大学，草地积水，无边绿翳伸张着奇异的枝条，红墙砖瓦，光影朦胧。

　　六月份毕业季，经历过匆忙且慌张的实习工作，每个人都好似从一场洪涝中被捞出，浑身湿漉漉又庆幸劫后余生。

　　麦青不算例外，她已经收到了转正留用的通知，其实她本来并不抱太大的希望，结果却出乎意料。

　　她的放弃已经成了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原因是什么。

　　就连韩雨旸也神经大条地将之理解为她改变了主意，想和她一样找工作，至于聂明蕊则是如愿进入本地的一家国企做技术工作。

　　身穿毕业服的毕业生们来来往往，一拨过去一拨进来，准备着集体合照，已经拍完毕业照的学生三三两两散落在草地各处，或是朋友谈论未来，或是一起拍纪念照。

　　麦青遥遥地望向站在主楼台阶上的白秋婷，她和男朋友幸福地挽着手在建筑前拍照，即便是拍毕业照，她也和男朋友一直在一起。

　　“秋婷真是命好啊，自己和男朋友双双留校，公婆也是咱们南大的老师，欸，想想以后不能在南大吃饭，我就心口抽得疼——”

　　韩雨旸也是一身毕业服，即便穿得如此正经，依旧不分场合展示她的跳脱。

　　麦青眸光闪烁，终究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切都是求仁得仁，也许现在白秋婷也很幸福吧。

　　聂明蕊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朝麦青一瞥，回过头，“广南四年的饭吃胖了二十斤，还不够本？”

　　韩雨旸登时垮了脸，“蕊蕊，你这张漂亮迷人的嘴是怎么说出如此冰冷刺骨的话？”

　　埋藏在韩雨旸心中最不能提及的事情就是她自从来到广南大学，个子不长，横向发育，比以前增重二十斤，足足一百三十五斤。

　　虽然微胖，但是和韩雨旸想象的职场排骨精相去甚远，是以十分郁闷。

　　韩雨旸飞速转了话题，“我们毕业典礼之后的毕业旅行去哪里啊？”

　　“秋婷说了，毕业旅行她会去的，我们四个大学四年好友，都有了着落，不得旅游纪念一下本科时光——”

　　聂明蕊叹息一声，“确实是最后的大学时光了，意大利怎么样？”

　　韩雨旸立即激动起来，“意大利！我没去过诶，米兰时装周、那不勒斯、佛罗伦萨……好多好玩的地方！”

　　说着，韩雨旸走近麦青身边揽上她肩头，埋怨道：“青青，你怎么回事啊？一直不说话，自从实习回来，你都不活泼了——”

　　“大方自信，懂不懂？这可是我们北方人的特色！”

　　麦青眼中苦涩，却悄悄掩藏，抬起头，装作如常，“最近加班多，精神不太好——”

　　说到加班，韩雨旸又开始唠叨道：“社会的工作简直不是人干的，金融公司也是，把我们辛辛苦苦十八年考上名校的大学生当牛马顶，钱钱刚好够花，时间是一分没有，最近我那个项目组长，经常说我进度慢，都是一样的速度，结果就盯着我看！”

　　聂明蕊进的是国企，早九晚五，她虽然同情韩雨旸的悲惨遭遇，却也只能劝她向前看。

　　要拍毕业照了，摄影师拿相机对准全班，“一会儿喊一二三，大家扔学士帽，越高越好——”

　　麦青站在高台上，右边是韩雨旸挽着她的胳膊，左边是聂明蕊，白秋婷悄无声息地站在聂明蕊身边，四人组又站在一起，她的目光越过聂明蕊，和白秋婷目光相撞，白秋婷触电一样躲开。

　　麦青心想，她也会心虚吗？

　　她移开目光，落在前面的老师座位，邰老师和梁钟润离得很近，他们是数理学院的教授，和学院的每一个班级拍照是惯例。

　　“一二三——”

　　麦青向天空扔自己的学士帽，却心中隐隐恐慌，害怕邰老师和梁钟润那样近的距离。

　　学士帽落下，青春落幕。

　　麦青恍如隔世，惊醒之下，她问自己，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她到底是做了个怎么样错误的决定——

　　摄影师摆出OK的手势，学生陆续离场，聂明蕊、韩雨旸、白秋婷在讨论毕业旅行的事情，她怀揣心事悄然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看到秋婷就会心慌胸闷，像经历雨季过后的潮湿。

　　走到一棵虬枝绿树下，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麦青——”

　　她转过身，是梁钟润，穿着洁白的单薄衬衫，也许是闷热所以露出锁骨，香槟金的西裤，黑色锃亮皮鞋，外穿一件黑色加绒大衣，没有系扣，这样的梁钟润萧疏而冷立，手腕上的中古劳力士，红珠编绳，奇异地钩织成一幅清肃淡雅的画卷。

　　浓淡皆宜人，君子潇潇骨。

　　麦青怔了很久，久到听见心头跳动。

　　下一刻，她如坠深渊。

　　梁钟润面颊微微抽动像克制一般，他问出一句，“为什么放弃？”

　　麦青浑身脱力，蓦地不发一言。

　　可是，梁钟润不会停下，他眼中迫切，手指仿佛都在两侧用力，“麦青，邰教授是要你的，你是有机会一直留在广南大学接受走得更远的教育，这是你的机会，让你彻底从麦家村走出来的机会——”

　　麦青眸色润泽，她无声眨动眼睛，抬起头道：“我——缺钱。”

　　他一向清润的眼眸霎时变成了深深的失望，她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我会资助你的，只要你需要，你可以来找我，我会一直资助你——为什么要放弃这件事不来找我？”

　　“——为什么还要让我误以为是邰教授不要你？”

　　“麦青，难道这十年的资助只是教会你去浅薄地追求眼前的利益吗？人这一辈子，只困于当下，是永远无法走出当下的，钱财总会有的，但实现理想的机会并不常有——”

　　“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相信，我资助了十年的那个顽强的女孩，她说她都是为了钱——”

　　梁钟润即便生气，也保持着克制的距离，他不像麦光明，麦光明可以随意地打她，直到将她打成一个屈服的模样。

　　麦青的泪水快要克制不住，可她强压着不肯流出来。

　　她抬起头，又一次回答，笑中含泪，“我需要很多很多钱——”

　　她需要很多很多钱，来让她和许亦妮远离麦光明，她需要赚很多钱，而不是朝他伸手要钱，让他帮她一辈子，负担她一辈子，她只是他的学生，她不想当他的累赘。

　　没有谁会一辈子甘愿负担一个人的。

　　梁钟润眸间痛色分明，麦青继续道：“梁老师，我不想再过需要别人接济的生活，我需要赚钱，我需要负担家庭，我还有妈妈，我做不到，让自己可以不顾她一个人专心地投入到科研工作，我做不到辛苦十几年才能在市区买一套房子，更做不到继续贫穷——”

　　“梁钟润，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我会搬出房子，这段时间叨扰了，我只是在利用你的同情让自己可以拿到转正名额，你，看错了人，我不值得你这样看重——”

　　伤害了他很抱歉，但是她想不到其他更完整的说辞，那就让他觉得他信错了人，然后厌恶她，讨厌她，不想再去帮她，把她从记忆里驱除出去。

　　她到底辜负了钟绮的托付。

　　梁钟润的眼尾洇红，君子心伤，只会叫人恨伤他之人，所以她恨自己。

　　他背过身，手掌握成拳头用力得可怕却只是伤害自己，“我明天去国外开会，等我回来再说——”

　　麦青惊讶抬头，不，不该是这样，她都说了这样的狠话，梁钟润，你该骂我一顿，让我以后从你的眼前消失，而不是……而不是自己一个人离开。

　　麦青走近，拿出钥匙给梁钟润，他却看都不看，也不接过，消失在视线边际。

　　钥匙没有还给他，她只能一边付着找好房子的房租，一边又拉着行李回到别墅。

　　聂明蕊发来消息，【青青，这次的毕业旅行你会来吗？——是秋婷托我问你的。】

　　麦青坐在沙发，双手揉过面颊，让泪水不再继续零落，她打起精神，敲击字符，【不去了，最近公司有一个大项目。】

　　聂明蕊很快发来，【好——】

　　【青青，秋婷是做什么小动作让学院没有录取你吗？】

　　麦青一向知道明蕊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她停顿片刻，【没有，是我主动放弃，选择工作的。】

　　聂明蕊发来一条新消息，明显语气轻松许多，【这就好，如果她真背刺朋友，我是一定不和她一起旅行的。】

　　麦青百感交集，【谢谢你，明蕊。】

　　【既然是这样，你和雨旸、秋婷都在广南，那有机会再聚吧——】

　　【好。】

　　麦青松了口气，结果又弹出一条请求增加为新联系的讯息，她定睛一看，又是上回要加她的综艺编导。

　　一看消息，已经加了三回。

　　不断补充消息，【麦小姐，我是全能歌手综艺编导小韦，通过去年的广南歌手大赛了解到你的，您是优质有潜力的选手，我们节目组诚挚邀请您来参加我们的歌手综艺比赛。】

　　【麦小姐，只要在我们比赛中拿到靠前名次，就有机会和我们对接的国内顶级音乐制作公司美迪乐签约，成为签约艺人。】

　　麦青愣神，鬼使神差，她去搜索了美迪乐音乐制作公司，还真是国内出名的音乐公司，搜索签约艺人都是国内的顶流歌手，其中有一位歌手的代表作她意外地发现，竟然是她的作词。

　　仿佛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一般，她当时只是为了赚钱写的词，结果成了美迪乐公司签约艺人的代表作。

　　她想，不管怎么样，加上聊一聊也没什么，只要谈及要钱，她立即把他删掉就行了。

　　她点好友通过，对面明显带着一种极度的兴奋。

　　【麦小姐，您考虑得怎么样呢？】

　　直接问结果？麦青很犹豫，【需要交钱吗？】

　　【不、不用，当然不需要，我们是选拔出优秀的音乐人才，签约后，美迪乐公司作为成熟的音乐公司，会负责您的培训，录制唱片，发行等一系列的保障工作。】

　　麦青搜索全能歌手标签，结果真的能搜到海报，心中有了定论，也许不是假的。

　　【具体时间地点呢？】

　　对面回了消息，【北京，您是很有潜力的选手，目前海选已经过了，您直接来到北京参赛即可，具体时间是6月21日，您最好20日抵达北京，可以随时保持联系。】

　　6月21日？

　　现在已经6月5日了，广南的雨下个不停，她要等刘姨过来打扫的时候还钥匙给她再搬去出租屋。

　　手机又在跳出页面提示台风‘钟离’即将在七月登陆广南，受台风天气的影响，广南六七月的雨水格外丰沛。

　　她没有着急离开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她想能不能等到梁钟润回来，十五天够了，他哪怕去国外也没有超过十天的。

　　她会和他说抱歉，会告诉他，她以后会把他投资在她身上的钱都千倍百倍地还给他。

　　是她欺骗了他，无论善意恶意，都是她不对，是她选择了放弃。

　　她希望，梁钟润回来，她能够说一句，对不起再见，而不是这样虎头蛇尾，仓皇逃离。

　　她独自待在这座别墅里，像过去的数个月一样等待梁钟润的回来，以前是期待，现在是告别。

　　她等到第十天，雨终于渐渐停了，恰好刘姨推门而入。

　　【是你，麦小姐——】

　　她似乎完全不知道梁钟润不在，“钟润少爷他不在吗？”

　　麦青点点头，“梁教授他去国外开会了。”

　　刘姨同样点头，“我来收拾屋子，麦小姐忙自己的事就行——”

　　随即，刘姨开始清理地面，擦拭古董，清洗衣柜的衣服，梁钟润的领带、衬衫、西裤……都是他曾经穿过的。

　　麦青递了热水给刘姨，刘姨接过来，“谢谢麦小姐——”

　　刘姨喝了一口，“差不多做完了，钟润少爷的衣服烘干器脱水，送去衣物保养专柜去保养一段时间拿回来就好了。”

　　麦青头一次听见细节，“保养？”

　　刘姨嗯一声，“嗯，少爷的衣服、手表定期是要保养的，本来只要买新的就可以，少爷嫌麻烦，不愿意把时间花费在这上面。”

　　刘姨攥着纸杯，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台风钟离快来了，少爷的贵重物品要换锁保险箱里，防止被水浸泡损坏。”

　　在麦青惊异的目光中，刘姨匆匆上楼，进了钟润房间。

　　“诶？东西呢？之前就是放在柜子下面这一层的啊？”

　　麦青闻声上楼，也进去，看见刘姨惊慌失措地看向置物柜一处的下头。

　　记忆袭来，麦青恍惚想起，之前钟绮装修，梁钟润搬走的大小收纳盒，那个小收纳盒就在刘姨看的位置。

　　回来的时候，她一起上楼帮忙送回去，梁钟润把一个小收纳盒放在柜顶，“是不是一个小收纳盒？”

　　刘姨连忙点头，“是的，麦小姐要是知道在哪里，我就省得问少爷了。”

　　麦青踮起脚尖，从柜顶上取下收纳盒，由于是用手去托，并不能拿稳当。

　　取下来，一些东西也从那敞口中掉落到地上，麦青连忙将收纳盒塞给刘姨，俯下身子手忙脚乱去收拾。

　　一张相片，她翻过来，两男一女，他们好像是一起去爬山，一个女生笑得明媚灿烂，另外两个男生在她身旁两侧，一个不认识但和他们一样同龄，另外一个……是年轻时候的梁钟润。

　　她盯紧了照片上的女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张脸，她的记忆力很好，记什么都很快，可，她怎么会记住一个陌生的面庞？还是明显更早于她认识梁钟润的面庞。

　　紧接着，地上还有一张飘落的户口本证明，薄薄一张纸，户籍主人——许荠。

　　曾用名：许园。

　　居住地：山河省仙鹿市紫云县安陆村。

　　她心头惊骇，犹如波涛万丈平地掀起，她和她来自近乎同一个地方？

　　安陆村是姥姥住的地方——

　　她就是许园！

　　许荠就是许园！！

　　她之所以隐隐熟悉是因为她见过她的照片，在医院姥姥的翻盖手机里。

　　这一刻，她失魂落魄，把掉落的杂七杂八一并归还给刘姨，她听不见她的谢谢，也听不见她转身放入一个精致小巧的保险箱里。

　　窗户外面又飘起了雨滴，原本下小的雨现在渐渐变大。

　　连同这意外之中的真相一起带着万劫不复般压没过她，情绪如滚烫的焦油反复沸腾炸裂开来。

　　她笑自己，她可真是个愚蠢到了极点的人。

　　哪有一个人会走那么远的路来到她的家中，出现在她的面前，然后救她于水火，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许荠。

　　“他对我好，都是因为……许荠吗？”

　　麦青苦笑，可笑着笑着眼里又都是泪水。

　　是，他都是因为许荠，是她自作多情，她怎么还有颜面再继续留在广南碍眼？她放弃了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更是许荠的。

　　梁钟润喜欢的人，是许荠，是她的小姨——

　　刘姨走后，梁钟润依旧没有回来。

　　她数着日子，第十一天、第十二天、第十三天、第十四天……

　　直到第十五天，雨终于停了，可梁钟润还没回来。

　　她想问问他，在他心里，是不是只会有许荠一个人？

　　她必须得走了，台风到来，她就不能离开了。

　　也许，在此刻逃避比求知更占据上风。

　　未来会有一场持续的大降雨，到那个时候，台风过境，她就得留下来。

　　心中的阴霾比不停的雨更甚嚣尘上，她只想着，逃离、逃离——

　　第十五天她提前找说辞让刘姨过来还了钥匙，去了机场，坐上飞机，离开广南。

　　放弃转正的邮件已经发送过去，她只身北上，没有参加当天的毕业典礼。

　　她又一次放弃了那个确定的未来，而走向了未知，带着苦恨泪水，决绝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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