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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黄
霜浓露重,青石板湿滑泥泞,小娘子踩着木屐,脚速过快,跌了个趔趄。
她很快就站起身,将皱乱的裙摆扯平,一副没事的样子,依旧跑得飞快,冲到殷榯身边
殷榯皱眉,专注看着她,一双眸子漆黑沉静。
"煦煦,下次出来外头别穿木屐,容易滑倒。"
一个月不见,朱煦很想念殷榯,顺从地点了头。
"哥哥,今日路途一切可好?"
她笑容明媚,娇声细语。
殷榯瞥了她一眼:"嗯。"
这一声嗯含意不清,朱煦仔细端详他,见他整个人毫无疲惫之色,才放下心来。
沉沉的声音传来:"走吧。"
一个月不见,小娘子又长大了,脱了些稚气。
她今日的打扮很别致,浅青色的金纱,罩在另一层退红色的绸布,金粉荡漾,像雪地里被氤氲冬阳照的蒙上金雾的海棠。
朱煦看着殷榯穿着打扮全是离开前她做给他的那一套,心里很高兴。
二爷与殷榯打了个照面:"六郎回来了阿!"
二爷心中微惊。
数个月不见,侄子个子抽高,身形挺拔瘦实,肩膀宽阔,在无难营历练,原本冷冽浓黑的眉眼,更加沉稳锐利,气度实在称得上清朗不凡。
相比之下,他的进宝简直是个大婴儿,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比较争气?
二爷默默叹气。
殷榯与二爷行礼,眉眼清肃。
"二叔父可是有要事与煦煦商议?"
二爷高兴地道:"我想跟煦煦讨论金青布……"
朱煦转过脸去看着殷榯,以眼神示意"她不想"的意思。
殷榯怔忪。
朱煦干脆将头挨在殷榯的胸膛,环住他的腰,惫懒赖皮的模样。
哥哥回来了,她就不用再应付二爷了,一直对长辈保持有礼端庄好累……这阵子因为金青布的关系,府中发生诸多纷争,朱煦不怕纷争,可独自面对这些久了她也会乏。
现在哥哥回来了,她只想躲在他的怀抱里,懒懒的,笨笨的,什么都不要思考。
殷榯约莫看出几分。
"二叔父,今日是中秋,我先带煦煦做几盏灯笼,有什么事晚些再议。"
二爷这才拍脑:"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一面念,一面转身走了。
朱煦将头抬了起来,对着殷榯窃笑,脸颊泛着红光,杏眸里都是得逞的笑意。
殷榯喜欢她这样灵动俏皮的模样。
不过,二叔为何揪着煦煦不放?煦煦又为何要躲着二叔?
"煦煦,我不在的时候,府里可发生什么大事?"
朱煦默了声。
"哥哥,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
小娘子向来澄澈惬意的眼眸里装着烦恼,蒙上一层阴影。
殷榯牵着她的手握紧了些。
朱煦看着殷榯手中细细长长的竹篾,眼眸生光。
"哥哥,我想做灯笼,你教我吗?"
"好,我教你。"
殷榯知道她并非不烦恼了,只是不愿用私事占去他两相处的时光。
他转身吩咐下人:"去拿一双厚实的手套来。"
又转头肃声叮嘱朱煦:"竹篾有刺,待会你做灯笼时,一定要戴着手套。"
朱煦乖巧点头。
殷榯习武之身,手臂有力,凹折竹篾于他而言轻而易举,力道控制得很好,该弯则弯,细致的绑绳索动作也做的十分灵巧。
朱煦力气也不小,只是戴着手套动作反倒不利索,一不小心折断好几根竹篾,傻笑看着殷榯,意思是接下来的都要赖给他。
殷榯默不作声地将竹篾接了过来,缠绕绑好,最后再糊上浅黄色的纸,结果两盏灯笼都在殷榯手上完成。
圆圆的,朴实的纸层透着晕黄的烛光,就像今夜的月亮。
做灯笼时,府中的小辈都凑过来看热闹。
嵇鸿也来了。
少爷性子的他,嘟嘟囊囊:"今夜县城里有灯会,处处都买的到灯笼,为何要亲自动手做?多费事!"
一听见灯会,孩子们都沸腾了,吵着要去逛鬼市子,品新蟹,听笙竽,仆妇们也聚在一块,悄声讨论哪家酒楼的位子最适合赏月?听闻醉仙楼最受欢迎……
朱煦安安静静。
小娘子平日爱热闹,听见灯会一反长态不吱声,嵇鸿纳闷。
"煦煦,你不去吗?快跟我走,别做灯笼了,灯会再一个时辰就开始。"
朱煦摇头。
"我想待在府里,你自己去"
嵇鸿有些生气:"煦煦,我对你这么好,平常都陪你去桑园,你居然不陪我去灯会?"
朱煦面有歉意:"对不起。"
嵇鸿骂了她一句"没义气",气的跑走。其他孩子与仆妇也都走了。
庭院里忽然沉寂下来。
朱煦茫然。
她也想跟大家一起共度中秋,她也想高高兴兴地提着灯笼逛大街,可她不想在县城里做这件事,七夕在县城碰上黑衣刺客的惊险她还余悸犹存。
原来,哥哥特地带了两副竹篾回府教她做灯笼,就是早意料到她尚未走出刺客的阴霾吗?
没有任何人记得她会害怕,只有殷榯记得,他将什么都看在眼里。
那些藏在她心中不愿示于人的,也都被他看在眼里。
庭院突然亮起荧黄灯火。
殷榯将两盏灯笼都点上蜡烛。
朦胧的火光照映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本来刀削似的锐利线条柔和了许多,漆黑的瞳眸熠熠生辉。
两人很有默契,保持着沉默,都没问对方想不想去灯会。
过了一会,殷榯突然喊她。
"煦煦。"
黑暗之中,少年的声音格外清冷。
朱煦"嗯"了一声,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他。
殷榯慢慢开口:"二叔父找你,是为了布的事吗?"
其实在回来的途中,初平粗略地跟他报告府中最近发生的事,不过初平毕竟是局外人,只看见表面,不清楚真实情况是什么。他本等着小娘子自己来告诉他,可她不知怎么地不愿意吐露实情。
他只好自己问了。
朱煦趴在他温热结实的大腿上,一动不动。
殷榯轻轻拍着她的头,小声哄:"煦煦,哥哥回来了,有什么麻烦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
那声音稳重而平静,彷佛无论什么风波,只要有他,都可以定。
朱煦离开他的大腿,恍惚的目光落在阴暗的林子中。
"哥哥,其实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你……。
殷榯静静等着。
朱煦的声音迟疑而困惑。
"哥哥,我会染金青布,染得很好,二叔可能猜到了,想要从我这边打听,我很困扰。"
殷榯问:"你烦恼是因为你不愿?"
朱煦点点头。
"对,金青布价高,且太过华丽,只有像成都王妃那样的权贵能穿,我将它的成色改良得更为亲民,价格降低,让庶民娘子们敢穿,也买得起。可三叔却说商铺的管事们更喜欢有名气的金青布,不要我改良……"
殷榯没说话。
朱煦看向他:"哥哥,你也觉得我太过不切实际了吗?"
殷榯想了想,道:"以商道而言,价高数量少,与价低数量多,赚的钱不相上下,你没有不切实际,你确实算过利润,判断这条路可行。"
朱煦高兴地道:"还是哥哥懂我。"她旋即扁起嘴。
"可我改良的布没有名气,管事们不敢冒险。"
宣泄完毕,朱煦又将头趴在殷榯的大腿上,懒懒的,像只猫一样。殷榯让下人拿了件披风替她盖上,朱煦把头颅埋进披风中,只露出眼睛。
殷榯仰起头看着颜色不明的夜空,有了定见。
殷家的商铺本是四位爷共同决定,殷执礼过世后,属于大房的决定权,理论上落在殷榯手上。
只要四叔与三叔都认同朱煦的想法,那么再加上他的一票,此事便算能落槌。
西风将树林吹的飒飒作响。
灯笼里的烛火忽明忽灭。
小女孩浓密卷翘的睫毛在光线下轻轻颤动。
良久,她似乎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疑问。
"哥哥,人人都说金青布的技术唯有朱家知晓,可为何我会染金青布?难道,我与朱家有什么关系?"
殷榯目光幽深。
"你想起什么了?"
朱煦摇头。
轻风吹过树梢,黄澄澄的槐花飘落在她细软的乌发上,殷榯伸出手帮她拂去。
又过了一会,圆满洁瑕的月亮自东方升起。
"煦煦……"
殷榯轻声唤她起来赏月。
小娘子睡着了。
-
二夫人屋里。
二爷得知金青布确实是朱煦送给二夫人,搂着二夫人温声道歉,两人算是重归于好。
二夫人对于朱煦意图利用殷家的商铺卖布很不以为然。
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家,就应该待在内宅安安分分,再说了,她是谢家的人,要做生意当去找谢家族人,用殷家的夥计,殷家的人脉,殷家的招牌,这笔帐要如何算的清?
二爷轻嗤一声。
"你眼光实在是短浅,你想想,再过几年,煦煦就要嫁给子季,她赚的钱不都是殷家的?"
二夫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神情刻薄。
"那照你这么说,金青布也应该算我们殷家的,反正她总归要成为殷家的新妇,干脆去她那里把秘方要过来。"
二爷拍了下大腿,道:"哪这么容易啊?那小丫头鬼灵精的,我几次要套她的话,她闪得远远的,机灵的很。"
二夫人懊悔平日没与朱煦套好交情。
二爷躺了下来,帮进宝拉上被袄。
之后,一家人再无别话。
-
隔日,朱煦与嵇鸿带着哑婆子去了桑园,进宝嚷着想看蚕,也一并上马车。
殷榯待在府中,去三爷那将心中想法告诉他。
三爷揉了揉太阳穴,话里话外有拒绝殷榯的意味。
"铺子的事,不是我们兄弟三个说了算,就算再加上你的份额,也不能勉强管事们照我们的意思做。毕竟他们管一个铺子,各凭本事,不全是依仗殷家,我们若强行要他们照做,只怕他们卷铺盖不干,去向敌手效劳,如此我们损失更大。"
意思是,殷家几位爷是心脏,各地管事们是手与脚,两者互相辅佐,没有一方能霸道裁决。
殷榯垂下眼眸:"子季明白了。"
三爷以为这件事就算作罢。
殷榯离开前,向三爷讨要记录管事名号的簿册。里头有几个管事是殷执礼于战场上救回来安插在铺子里,这些年凭着本事与对殷大爷的感怀之情,将生意做得如火如荼。
殷榯将这些人的名字,与铺子位置一一抄录下来。
晌午,朱煦,嵇鸿,与进宝三人从桑园回来时,殷榯不在府中。
草萤端来一碗绵枨金桔干泡的温热茶水,给朱煦润喉。
朱煦将金桔蘸着柿膏一块吃,让草萤也端一碗给哑婆子喝。
晚些三夫人来探望哑婆子时,给老妇人带了一些润肤的面脂,难逃途中,她在严冬酷寒里徒步,脸庞被冷风刮的满是沟壑以及因为干燥而凹凸不平的粉滓。
面脂是三夫人自己用自栽的草药制得的,另外加了沉香与蜀水花,一打开盖子便清香四溢。
擦了面脂的老妇人瞬间好似年轻了七八岁,原本看上去五六十岁的样貌,倒像四五十岁了。
朱煦发现,哑婆婆其实长的挺好看,不该称呼她婆婆,可她不愿意透露姓名与年纪,不知改喊她什么好。
三夫人与草萤连声称赞哑婆擦了面脂后容貌年轻多了。
朱煦在她眼里看见动容的光芒。
是夜,殷榯还是没回殷府。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连初平也不晓得主子上哪溜搭去了。
朱煦早上起来,看着寂静的西院,心里有些空落落。
往东院走去时,她听见殷瑶的声音。
"进宝,坦白从宽,告诉我,你鬼鬼祟祟的跟着煦煦,是不是想偷偷打听什么?"
朱煦竖起耳。
进宝脸胀得通红:"才没有!"
殷瑶凶巴巴:"我都看见了,你兜子里掉出几个东西,很像煦煦拿来染布用的,还不老实招来!"
进宝打死不认。
殷瑶干脆伸出手,往他兜子里一掏,掏出明矾,皂矾,红花渣。
进宝人赃俱获,殷瑶用力扯着他的耳朵,进宝痛死了,放声大喊:"阿娘!来救我!"
二夫人脚步匆匆赶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进宝挺起胸膛,道:"阿瑶姊姊,是我自己决定要这么做的,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你不要怪我阿娘!"
二夫人一头雾水,气的骂殷瑶:"有话好好说,快放手,伤了你二叔的独生子,你赔得起吗?"
独生子,独生子,独生子了不起吗。
殷瑶咬牙,松了松手,进宝赶紧躲到二夫人背后。
殷瑶手指比着进宝,怒道:"二叔母,你唆使进宝去煦煦身边偷窥染布的秘方,证据就在进宝兜子里,你说该怎么办?现在就给个交代,不然我闹去老太太那,大家都不好看。"
先帝钦点治水高官的外孙女,气势与魄力真是寻常小娘子难以匹敌,连二夫人也被她的气势给震摄住。
二夫人茫然望着进宝。
她是想要秘方,可她没有让进宝去偷,要偷也不该是他来偷阿!她有这么蠢笨吗?
进宝一脸愧疚。
朱煦在后头将这对母子俩的表情看着一清二楚,心里约莫有了主意。
她从柱子后面走出来。
殷瑶看见她,愣了下,扭过头去。
朱煦心中窃笑。
阿瑶姊姊嘴巴上怪她,可看见进宝行鬼祟之事时,却义不容辞地杠上二夫人。阿瑶姊姊终于活过来了,看她骂人骂得如此有精神,朱煦很高兴。
二爷闻声赶来,声如洪钟。
"阿瑶,是我让进宝去煦煦身边学习染布的技术,你这是要忤逆长辈吗?你连你二叔母都敢骂!"
殷瑶闭上嘴。
二爷辈分高于殷东山,殷瑶就是再有胆识,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与他抗衡。
朱煦倒是不怕二爷,严格算起来,他"还不是"她的长辈"。
"二叔,你不应该这样,这是小人行径。"
小娘子一字一字地道,讲的二爷脸色发青。
二夫人倒抽口气。
"现在是怎样,你要将我们一家子全部打成坏人吗?会染布了不起?你以后嫁给六郎,还不是什么都他的?"
朱煦冷笑。
原来,这一家人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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