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你我

　　傍晚的厨房飘着淡淡的饭菜香，江野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锅铲，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炒着锅里的青菜。油星溅起来，落在白色的灶台上，他也没像以前那样立刻擦掉，只是眼神放空地看着菜叶在高温下慢慢变软。

　　沈漠川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时，他甚至没回头。

　　“回来了。”江野的声音很平淡，像在对一个合租的陌生人打招呼。

　　“嗯。”沈漠川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把书包放在客厅的沙发上，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江野的背影，“今天做了什么？”

　　“青菜炒肉，番茄鸡蛋汤。”江野关掉火，把菜盛进盘子里，“都是你能吃的，不辣。”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像在汇报工作，没有了以前那种“快夸我”的期待，也没有了“尝尝看咸不咸”的试探。

　　沈漠川的脚步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却没问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

　　晚饭时，两人依旧没什么话。江野低头扒着饭，偶尔夹一筷子青菜，沈漠川也只是安静地喝汤，咀嚼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吃到一半，江野忽然开口：“你的胃药快没了，明天记得去买。”

　　沈漠川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抬起头看他：“知道了。”

　　“嗯。”江野应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放在以前，他大概会说“明天我陪你去”，或者“我帮你买吧”，可现在，他只想把该说的说完，像完成一项必须执行的任务。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奇怪。明明心里觉得被耍了，觉得那点小心翼翼的喜欢像个笑话，却还是忍不住提醒他吃药，忍不住做他能吃的饭菜，忍不住在他出门前叮嘱一句“外面冷，多穿点”。

　　这些习惯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即使心里已经翻江倒海，行为上却还是顺着惯性往前走。

　　可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以前做饭时，他会琢磨沈漠川喜欢吃软一点的青菜还是脆一点的，会记得他番茄鸡蛋汤里不爱放葱，会在盛饭时特意多盛一勺，因为知道他晚上回来会饿。

　　现在呢？他只是做了两道不辣的、对胃好的菜，至于味道怎么样，沈漠川喜不喜欢，他好像……不那么在意了。

　　以前叮嘱他吃药，是怕他胃疼难受，是想看到他健健康康的样子。

　　现在叮嘱他，更像是一种责任，一种“既然住在一起，总不能不管你”的敷衍。

　　吃完饭，江野收拾碗筷，沈漠川想帮忙，却被他拦住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疏离。沈漠川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去，默默地走到客厅，拿起沙发上的物理习题册。

　　江野在厨房洗碗，水流哗哗地响，掩盖了客厅里偶尔传来的翻书声。他看着泡沫在盘子上散开，又被清水冲掉，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你看，江野，你现在多像个尽职尽责的保姆啊。明明心里恨得牙痒痒，却还是在这儿洗碗做饭，照顾那个耍了你半年的人。

　　他用力拧了拧水龙头，水花溅了一身，冰凉的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滑，让他打了个寒颤。洗完碗走出厨房时，沈漠川还在做题，眉头微蹙，手指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灯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安静又专注。

　　江野的脚步顿了顿，以前他总觉得沈漠川做题的样子很无趣，像个书呆子。可现在看着，心里却没什么波澜，既不觉得无趣，也不觉得好看，就只是……一个人在做题而已。

　　他没像以前那样凑过去看，也没说“这么晚了还做，眼睛会瞎的”，只是径直走到玄关，换了鞋。

　　“我出去一趟。”江野的声音很轻。

　　沈漠川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点惊讶：“这么晚了，去哪儿？”

　　“找柘言打游戏。”江野拿起外套，语气平淡，“可能晚点回来。”

　　沈漠川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注意安全。”

　　“嗯。”江野应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关上门的瞬间，他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客厅里的灯光被关在门内，走廊里一片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在角落里亮着。他其实不是真的想找柘言打游戏，只是想逃离那个让他窒息的客厅，逃离沈漠川那探究的目光。

　　他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忍不住问出那些话，会忍不住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笑话。

　　江野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走着，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凉意，让他稍微清醒了点。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单的感叹号。

　　他想起刚在网上遇到“妹妹”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和沈漠川因为一次考试成绩吵了架，心里正憋着气，是“妹妹”的一句“哥哥别生气啦，气坏了身体不值得”让他觉得舒服了点。

　　后来，他越来越依赖那个软糯的声音，越来越喜欢听她叫“哥哥”，甚至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网友，比身边那个毒舌又别扭的沈漠川好多了。

　　现在想来，这简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笑话。

　　他竟然会觉得一个虚拟的身份比真实的人好，竟然会对着一个由沈漠川扮演的角色掏心掏肺，甚至……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江野走到小区的篮球场，坐在看台上，看着空荡荡的球场。他拿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妹妹”的消息。以前他总会时不时地看看手机，期待着那个粉色的头像亮起，可现在，他连点开微信的欲望都没有了。

　　那个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聊天框，现在像个潘多拉魔盒，他一点也不想打开。

　　他打开游戏，邀请了柘言组队。

　　“哟，野哥，今天怎么想起找我了？”柘言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点惊讶，“你不是最近都跟沈漠川形影不离吗？”

　　江野操控着游戏角色，语气平淡：“别废话，打不打？”

　　“打打打。”柘言赶紧说，“就是有点奇怪，你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

　　“有吗？”江野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可能是你想多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打游戏。杀人，推塔，团战，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虚拟的战场里。以前打游戏时，他总会想着“妹妹”会不会等他消息，会不会觉得无聊，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想，只想赢，只想让自己忙起来，没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打到快十二点，柘言打着哈欠说：“野哥，我不行了，得睡了，明天还要上学。”

　　“嗯，走吧。”江野退出游戏，“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江野坐在看台上，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夜风越来越凉，他却不想回家。

　　他知道，沈漠川可能还没睡，可能还在等他，可能会像以前那样，在他回来时递上一杯温水，问他“冷不冷”。

　　可他不想面对。

　　他怕看到沈漠川的眼睛，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一毫的歉意或者……不在意。

　　如果他道歉，自己该怎么回应？说“没关系”？那也太没骨气了。说“我不原谅你”？好像又没那个必要，毕竟，他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如果他不在意，那自己这几天的纠结和难过，就真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江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慢慢往家走。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还亮着，沈漠川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手臂下压着一本物理习题册，嘴角微微张着。

　　江野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他走过去，拿起沙发上的毯子，轻轻盖在沈漠川身上。指尖碰到他微凉的肩膀时，沈漠川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他，愣了愣。

　　“回来了。”沈漠川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江野的声音很轻，“怎么在这儿睡了？”

　　“等你。”沈漠川揉了揉眼睛，坐直身体，毯子从他身上滑下来，“怕你回来没钥匙。”

　　江野的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涩：“我有钥匙。”

　　“知道。”沈漠川笑了笑，眼睛里带着点没睡醒的迷茫，“就是想等你......”

　　“以后不用等我。”

　　江野的声音有点冷：“我自己有分寸。”

　　沈漠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好桌上的习题册，站起身往房间走。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江野：“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江野抬起头，撞进沈漠川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只做错事的小狗，和“妹妹”撒娇时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说出了真相。

　　可理智很快拉回了他。

　　“没有。”江野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你想多了。我就是……有点累。”

　　沈漠川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江野都觉得有点不自在了，他才轻轻点了点头：“哦，那你早点休息。”

　　“嗯。”

　　沈漠川转身走进房间，关上了门。客厅里只剩下江野一个人，灯光落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孤单。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沈漠川没带走的毯子，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江野把毯子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看，江野，他又在用这招了。

　　用这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用这种带着点委屈的语气，让你心软，让你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

　　可你忘了吗？他就是这样耍了你半年。

　　江野把毯子扔回沙发上，站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了门。他靠在门板上，心脏砰砰直跳。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语气很冲，知道沈漠川可能会难过，可他控制不住。

　　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被沈漠川牵着鼻子走，不想再因为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心神不宁。

　　他想把心思放到别处去。

　　放到学习上，放到打球上，放到和柘言他们鬼混上，放到任何……除了沈漠川之外的事情上。

　　这样，他就不会再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了。

　　接下来的几天，江野真的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在沈漠川做题时凑过去看，不再在他胃疼时手忙脚乱地找药，不再在他出门前叮嘱他多穿点。

　　他依旧会做晚饭，依旧会在餐桌上提醒他“这个菜对胃好，多吃点”，依旧会在他熬夜时说“早点睡”，但语气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像在念一份早就写好的剧本。

　　在学校里，他和沈漠川彻底成了普通同学。

　　走廊里碰到，他会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故意撞他一下，或者说句“书呆子，又去图书馆啊”。

　　体育课上，他和柘言他们打得热火朝天，即使沈漠川就站在不远处，他也像没看见一样，不会再故意放慢速度等他，不会再教他投篮。

　　沈漠川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疏远，几次想找他说话，都被他用“我还有事”或者“下次吧”挡了回去。

　　有一次，物理老师让两人一组做实验，江野直接对老师说：“老师，我想和柘言一组。”

　　沈漠川站在旁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镜片后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和……受伤。

　　江野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点疼，但他还是硬着心肠移开了视线。他看到沈漠川默默地走到了另一个同学身边，整个实验过程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低着头，机械地操作着仪器。

　　那天晚上回家，沈漠川没像往常一样做题，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像座雕塑。

　　江野做好晚饭，叫他吃饭，他也只是淡淡地说“没胃口”。

　　江野没再劝，自己坐在餐桌旁吃了起来。饭菜的香味弥漫在客厅里，却驱不散那股浓浓的沉默和疏离。

　　吃完饭，江野收拾碗筷时，沈漠川忽然开口：“江野，你到底怎么了？”

　　江野的动作顿了顿，背对着他，声音平淡：“没怎么。”

　　“你有。”沈漠川的声音带着点急切，“你这几天都在躲着我，为什么？是因为……因为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还是因为我做了什么错事？”

　　江野转过身，看着沈漠川。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脸色苍白，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有那么一瞬间，江野差点就忍不住了。他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假扮“妹妹”，为什么要耍他，为什么要让他像个傻子一样疼了他半年。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听到他说“就是觉得好玩”，然后让自己更难堪吗？还是听到他说“对不起”，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像以前那样相处？

　　他做不到。

　　“我说了，我没怎么。”江野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想多了。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等你找到房子，就搬出去吧。”

　　这句话像颗炸弹，在客厅里炸开。

　　沈漠川的眼睛猛地睁大，里面写满了不敢置信，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

　　“你……”沈漠川的声音带着点颤抖，“你想让我搬走？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不是想让你搬走。”江野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住着，挺尴尬的。”

　　沈漠川看着他，看了很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好。”

　　说完，他站起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声音大得吓人。江野站在原地，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自己说得太过分了，知道这句话可能真的伤到沈漠川了。

　　可他停不下来。就像一列失控的火车，只能往前冲，即使前方是悬崖。他怕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再次陷进去，会再次变得不像自己，会再次成为那个被他耍得团团转的笑话。

　　江野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手机，屏幕上依旧没有“妹妹”的消息。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那个曾经让他牵肠挂肚的“妹妹”，那个让他觉得温暖的粉色头像，现在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好像……真的要失去沈漠川了。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可他告诉自己，这是对的。把心思放到别处去，不要再围着沈漠川转，不要再去在意他的情绪，不要再去想那个“妹妹”的真假。

　　这样，他就不会再是个笑话了。

　　江野关掉手机，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客厅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沈漠川房间里传来的、压抑的呜咽声。

　　他的心脏，又开始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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