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

　　每座城市的风塔都是一片完整的区域，通常位于三环以外，包括风塔办公楼、职工公寓、训练场、食堂、医院等基础设施。其中训练场占据的面积最大，医院在它北边，士兵在日常训练中受了伤，吹个口哨担架就到了。
　　匹配度测试也在这里。

　　燕疏与到的时候，唐旿已经在门前树下等着。哨兵换上了常服，头发散着水汽，嚣张地翘起，应该是在训练场的配套浴场里洗过澡，浑身上下十分清爽，看见燕疏与远远就打招呼：“嗨～搭档。”

　　燕疏与略颔首，示意他看见了，低头看手机。
　　他用得最多的软件是“风塔在线”，这个软件的设计者属实是个天上地下不可多得的人才，几乎把他能想到的功能全部安了上去，且分区合理界面简洁，完美适配各类人的需求。
　　知道燕疏与个人账号的人很多，但他只加认识且在工作上有联系的人，因此好友栏里没多少人，但好友申请箱里人满为患，99＋的红点提示就没消失过，最开始他还会一个一个拒绝，后面人太多了，干脆懒得管。
　　他从不跟人闲聊，有他好友的人知道这个毛病，很少给他发工作以外的信息，聊天界面里的信息屈指可数。

　　有几条来自齐惟，他转发那条保险五百万的帖子，并发了一连串哈哈哈表情包。
　　燕疏与回了个句号。
　　有几条来自卫泓，发了几条生活上的问候。
　　燕疏与没回。

　　有一条来自虞斯月，她说风塔综合考虑，拒绝了希利斯克的要求。
　　燕疏与嗤笑，打字回复：[知道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提前几天那通电话。燕疏与原本要找她算账，可半路遇上个程咬金，打了一架后反而打消了这个念头。
　　事已至此，没必要。

　　最后的信息来自唐旿，是十分钟前发出的。
　　[我在医院门口等你（爱心）]

　　燕疏狭小的社交圈内，会每天不厌其烦地给他发消息的人只有齐惟。
　　现在，多了一个唐旿。

　　这时，一直手掌在他眼前的屏幕上方晃了晃，柔和低沉的嗓音近到仿佛贴在他的耳际：“在看什么？”

　　温热的气流喷洒在耳畔，很痒。
　　燕疏与不动声色错开，把手机熄屏，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走吧。”

　　匹配度测试的房间在八楼，电梯里唐旿碰上了几个精英营的同学。
　　越是强者，越是自傲，越渴望征服，也就越喜欢往桑德拉环周边跑。精英营毕业生在服役城市的选择上，海息、居泽、琴央一直位居前列。
　　这几人跟唐旿关系不差，连带着跟燕疏与讲话都大胆起来。

　　“真没想到今天能碰到燕队，您是我的偶像啊，我的格斗术都是跟您学的。”
　　“燕队能给我签个名吗？签脸上，我以后不洗脸了。”
　　“燕队……”

　　唐旿把燕疏与往身后一护，“滚滚滚，我的搭档，连我都没有他的签名，能先便宜你们吗？”
　　燕疏与默不作声站在一旁，很是一副高冷模样，那几人暗暗想，果然跟传言一样不好接近啊。

　　匹配度测试要做的事很简单，一人抽一管血，两天后出结果。

　　哨兵和向导抽血的地方不在一起，唐旿抽完，在走廊的长凳上等了一会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浅淡、清透、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就像草原上的风。

　　燕疏与扔掉按压针眼的棉签，放下衣袖。他的皮肤很白，像瓷器出炉时玉润而通透的釉层，平时被衣物遮盖的部分白得更明显，青色静脉安安静静躺在皮肤下，令人忍不住描绘脉络走向，红色针眼极为突兀而显眼，直到它被袖管盖上，唐旿的目光仍然落在那里。

　　唐旿喉头发干，不自在地掩嘴咳了一声，见燕疏与去的不是电梯的方向，问道：“你去哪？”

　　在他问出口时，心里默默猜测着燕疏与的回答，秘密很多的向导不喜欢正面回答问题，所以他的回答可能是——

　　“你自己回去。”燕疏与说。

　　跟唐旿的猜测中的一字不差。

　　唐旿扬起微笑，“不要，我就要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
　　燕疏与：“你一天到晚没有别的事要干吗？”
　　“你的事最重要。”唐旿眉眼弯弯。

　　燕疏与不喜欢这类听上去过于亲密的话，听到这几个字后要么冷酷拒绝，要么嘲讽着拐弯抹角地支走他，这种时候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转移话题。

　　于是唐旿也这样做了。

　　他说：“米国人走了。”
　　“又不是滚回老家。”燕疏与冷哼一声。

　　成功转移话题后，燕疏与便不会再计较他之前的越界。
　　与这位向导的每一句对话，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像是绕口令，燕疏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他知道燕疏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双方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

　　向导只是需要一个台阶。

　　他们位于天平的两端，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好像就这么不进不退地走下去，他们能永远处于和谐而理想的状态。

　　唐旿心痒难耐地踱步于此，蠢蠢欲动妄图向前，于是反复试探、迂回，但他猜不到这层窗户纸后面的真容，也不知道衔子进逐的这一步，换来的是燕疏与同样的前进，还是棋局的倾覆。

　　他不敢赌。

　　唐旿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昨天，希利斯克和他的团队前往海息市防护网内沿，如他们的此行名义上的目的一样，开始了对边衍区的研究。

　　“所以呢？”燕疏与说。
　　唐旿又靠近了一点，低声说：“我担心你。”他又问：“有多少人知道？”
　　燕疏与内心复杂，为什么不论多么没来由的一句话，他们都能瞬间领略彼此的意思。
　　这也是高匹配度的症状之一吗？

　　唐旿在问，有多少人知道你是第一研究院的幸存者。

　　似乎是怕燕疏与不肯回答，唐旿握住他的手臂，“事到如今，推开我已经不可能了。我又高又帅腹肌八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文能武战力还高，把我留在身边有什么不好。况且这又不是很核心的问题。”
　　他循循善诱，“只需要一点蝇头小惠，你就可以无止境榨取我的利用价值。”

　　沉默良久，燕疏与开口：“六个，包括你。
　　他看着唐旿，“别来烦我就是你最大的利用价值。”

　　这种话一般被唐旿当做耳旁风，他又问：“齐惟是其中之一，对吧？”

　　唐旿仔细研究过燕疏与的社交圈，自五年前开始，他跟包括后续三个搭档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君子之交，唯独那个工程师例外。
　　这不是巧合，齐惟也知道内情。

　　燕疏与勾起唇角，“你·猜。”

　　很谜语人的回答，也很符合燕疏与一贯的风格。
　　但在唐旿看来，他能给出这两个字，其实就是默认。

　　我的秘密很多，你要么迎难而上连根掘起，要么就老老实实守着“搭档”这一成不变的身份，直到死的那天都仰望着我的背影。

　　*
　　由于向导人数的缺乏，虽然有部分社会向导愿意充当义工，但依然有大量低阶哨兵得不到有效的精神疏导，只能去白噪音室硬熬，久拖成疾，严重的甚至会精神崩溃。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风塔规定，每位在役向导每季度必须献血200cc，用于制作向导素针剂，分配给基层哨兵。
　　虽然燕疏与在风塔享有种种特权，但在这一点上，风塔对所有向导都一视同仁。

　　唐旿心疼地看着他，“非得今天去吗？你刚抽完一管血。”
　　“成年人一次性失血超过800cc才会有危险。”燕疏与说，“我以为你读过初中？原来没有吗？”

　　“那可是200cc，二百！”唐旿口型夸张道。
　　燕疏与横他一眼，“意见这么大，不然你去抽？”

　　“没问题啊！只要是为你，抽个两三倍都不在话下。”
　　燕疏与呵呵，你要是有向导素，我第一个把你抽成人干。

　　唐旿问：“那些向导素会分配给我吗？”
　　“你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有专属向导。
　　但这句话燕疏与说不出口，他噤声，却见唐旿突然靠过来，低低的声音像是咬在他的耳边，温柔而缱绻，“我的搭档的向导素，我自己却不能用，是不是很不公平？嗯？”

　　燕疏与一巴掌挤开他的脸，嫌弃道：“一个合格的哨兵应该严格控制精神力，情绪混乱就自觉去白噪音室，不要依赖向导素。”

　　唐旿争着吵着要跟着他，打也不好打，骂也骂不走。燕疏与心想，自己的脸皮要是能厚到这种地步，人生一定能顺遂十倍。
　　不，是百倍！

　　抽完血，唐旿心疼地捧着燕疏与的右胳膊，那表情让燕疏与觉得自己不是被抽了一袋血，而是英年早逝加火化成灰，他没好气道：“我应该还活着？”

　　“不行！”唐旿忽然暴起，“我要向上级抗议，我要告到中央！像你这样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任劳任怨的英雄向导，为海息市、为祖国大地抛头颅洒热血，牺牲自己的健康，竟然还要献血，这应该吗？这合理吗？这不是令广大人民群众寒心吗？！”

　　燕疏与：“。”
　　呵。
　　任劳任怨的英雄向导表示不想认识他。

　　“燕队？！”惊讶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在这？身体不舒服吗？”
　　唐旿一回头，是个圆脸的小姑娘。
　　“抽血。”燕疏与道。
　　“哦哦，这样啊。”圆脸女生说，又看向唐旿，伸出手，“这位是唐先生吧，你好你好，我是管理办公室的陈萍萍，浮萍的萍。”
　　管理办公室，那就是郭主任的下属，唐旿心道。

　　“你好，唐旿，你们燕队的搭档。”唐旿在外人面前还是会装装样子，于是伸出手短暂相握。

　　“对了燕队，看见你就想起来个事。”陈萍萍从手中的文件夹中抽出一页，“全国风塔联赛报名要截止了，咱们市真的缺个向导，要不你就去吧。”

　　“陈启风呢？”
　　“一开始就报名了，他说去年江古市那S级拿触丝戳他眼睛，今年要戳回去。”
　　唐旿在脑中搜寻着这个名字，陈启风，S级向导，在役四年。

　　“魏清不在？”
　　魏清，S级向导，在役两年。
　　这两位和燕疏与，是海息市仅有的三位S级向导。
　　“她带队到813区清缴去了，那边闹三角蝗虫，映壶市长求了好久，就差拿当家门面色诱了。”陈萍萍掰手指数着参赛向导，“还有费哲、吴霜雪……”

　　燕疏与听着她几乎把海息市所有有名有姓的向导都报了个遍，无奈道：“阮翎，阮翎快回来了，去找她。”
　　“阮翎是疗愈系啊！”陈萍萍一脸“你怕不是在消遣洒家”，“她和费仪报的是双人定向越野，可积极了。”

　　燕·不积极·疏与没招了，破罐破摔，“我不去。”

　　“求你了，燕队，燕哥，燕大哥！”陈萍萍双手合十，鞠了一把心酸泪，“咱们市今年忙，那些个攻击系的A级以上向导忙得都快影分身了，您就下凡救救场吧！”

　　唐旿在一片兵荒马乱中顺势抽走陈萍萍手上的纸，上面印着第37届全国风塔联赛的通知，以及比赛项目。
　　哨兵单人擂台赛、向导单人擂台赛、双人搭档定向越野、双人搭档迷宫积分战……

　　“萍萍姐，”唐旿叫道，“哨兵赛还有名额吗？”
　　还在向燕疏与卖惨试图博取同情的陈萍萍猝不及防被叫到名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有的有的，比赛只有最低参赛人数要求，超一点没关系，你要参加吗？”

　　唐旿悄悄推了推燕疏与，“搭档，你参加吗，你参加我就参加。”
　　燕疏与冷笑，“你参不参加关我屁事。”

　　唐旿垂眸沉思数秒，突然坚定地睁眼，一拍燕疏与的肩膀，“萍萍姐，你先回去吧，我会尝试说服你们燕哥的。”

　　陈萍萍缓缓瞪圆的眼中满是惊讶和欣慰，她两手一拍，喜上眉梢，“小唐！郭主任果然没看错你，你简直是我们海息市的栋梁之才啊！没想到你们的关系竟然这么好，当时郭主任说你们两个一起出去玩，我还不信，真是姐熬夜熬大了老眼昏花。既然如此，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的！”唐旿目光坚毅，点头说，“不过一切以搭档的意愿为准，他打死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他的。”

　　陈萍萍两眼一黑，掩面咬牙切齿，“组织对你信任得还是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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