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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心同
晨起外面落了雨,初时还是细密的雨丝,待用过朝食,雨势陡转,斜风骤起,天昏地暗。
屋外雨横风狂,屋内却平静得很。桌案旁点了灯,错金博山炉喷着香雾,颜箫正伏在桌案边制药囊。
连日的落雨将暑热浇灭几分,丝丝凉意沿着窗逢透了进来,随之溜进来的还有外院侍女的几声轻咳。
润秋端着一竹笸艾绒走进来,往窗下燃着的铜盆里续了些。
“弘生这小弟子倒是细心,今日从官医署中得了艾绒,特给我们内院留了这么多。”
染春腿脚不便的这几日,润秋常往前院去寻弘生取伤药,一来二去便和他相熟。昨日他提醒润秋,洪灾之后常伴疫病,这几日阴雨连绵,天凉了些,易外邪入体,若是流民中有人染上时疫,一传十,十传百,恐怕有些棘手。
不仅如此,陶见山也提议在屋内屋外广置铜盆熏艾。初时还有路过的流民嫌烟气熏人,可等到落了几日雨,身边间或听到几声咳,一个个又都老实了。
颜箫早有预防,这几日闲来无事时,让润秋问弘生要了几株药草,准备制几个小药囊以求心安。
染春正帮颜箫理针线,闻言笑道:“分明是陶先生让他做的,怎么只夸弘生细心?”
“他若是蠢笨,陶先生便不会挑中他做学徒了,是不是?”
颜箫埋首在一堆药草中,插言道:“不如过几个月等陶先生走时你也随着一道去吧。”
润秋直跺脚,“娘子也来取笑我!”
颜箫无辜抬头,“我是让你也拜师在陶先生门下,你想到哪儿去了?”
弘生只觉鼻尖一痒,忙以袖掩鼻,避开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陶见山正在粥棚下指挥着几个仆从,将一罐浓稠如酱,辨不出颜色的汤汁倒进粥桶里,听他这声,忙让人盛出一碗粥来。
“来来,你先来尝尝,看味道如何。”
仆从闻着味道,面露难色,“陶先生,这到底是何物?这实在不像是能吃的东西啊。”
弘生捧着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在旁边解释道:“这汤药用佩兰和水芦根熬制而成,有消暑燥湿、清热解毒的功效,正适合在这种阴湿的天气食用。虽然它色泽难看,但食之甘甜,加在粥中佐食,算是道药膳。”
陶见山赞许点头,“弘生这几个月确实长进不少。”
弘生咧嘴一笑,“官医署的先生待我都很和善,平日里讲学都会叫我去旁听。”
“官医署汇集天下名医,你多跟着他们学,自然多有益处。”
陶见山一转头,却见有一小童正在墙根下躲雨,眼神却总往这边瞟,像是在伸着耳朵听他们说话,便含笑招手唤他上前。
“阿若来尝尝这碗粥,看看和往日可有不同?”
仆从十分大方的给他盛了满满一碗,“当心烫啊。”
自那日颜箫将阿若领回来,又叮嘱颜氏府兵关照他后,阿若白日里来粥棚里领吃食,晚上便随着其他流民一同睡在巷内,闲时便在府兵和弘生跟前晃悠,也不似原先那般充满警惕。
只见他狼吞虎咽地喝完,咂吧咂吧嘴,眉头一皱,语出惊人,“是不是还加了藿香?”
弘生一惊,忙又盛了半碗来尝。
藿香味辛,药方上只开了半钱,多了整锅粥都要变味。阿若竟能尝出来,难道是他放多了?
陶见山也很是惊讶,“你竟能尝出半钱藿香的味道?”
阿若点头,仔细想了想,“藿香辛辣,原是不适合加到粥里的,但它既可以消暑,少放一些也无碍,最近太热了。”
陶见山眼前一亮,“你原先读过医书或是学过医理吗?”
阿若却垂下头,似乎不愿多提,“也不算是学过,只是我阿娘常年生病,家里常请郎中,我帮着抓药,多少知道些。”
*
午后阴雨稍霁,颜府门内走出一个清秀小郎君,一身交领胡服,墨发束起,却身量纤纤,束着白玉带板,腰肢不盈一握,正是颜箫。
胡服不似寻常大袖衫那般逶迤,行动间更加利落轻便,时下不少闺阁女子也多有穿着。
颜箫甫一出门,便觉数道目光汇集而来,好奇者有,不怀好意者亦有。
更有甚者,频频向她身后张望,待她走远,竟还摸到颜府二门外,向府中探头探脑,行迹鬼祟。
巷中府兵当即举着长戟上前,语气尚算温和。
“宅院禁地,闲人退避。”
可推搡中不知是谁碰了谁,怒喝声顿起。
“你说便是,做什么动手动脚!”
被冤枉的人百口莫辩,“分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这厢险些要吵起来,那边粥棚下,忽又传来“咣当”一声,只见一只碗摔在青石板路上,碗中粥食四溅,又被一只破旧布履重重地踏上一脚。
“你说是药粥,我瞧着却像毒粥!你当我们都是蠢的,不就是嫌我们白吃白喝了,想把我们药死了好省那几两银子!”
“没错!昨日把我兄弟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怕是直接埋了吧!堂堂京城,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边闹开来,这边也似被鼓舞了士气,唇枪舌剑,一触即发。
颜箫叮嘱侍卫看好几人,便匆匆奔向巷口。
陶见山和弘生正在粥棚内,侍卫严阵以待,压制住蠢蠢欲动的人流。颜箫才到近前,便被引到安全的角落。
“这是怎么了?”她皱眉问。
侍卫解释道:“今日陶先生往粥里加了些草药,是叫、那叫什么香来着?”他扭头问缩在一旁的阿若。
“佩兰、水芦根和藿香。味道清甜,还能清热消暑。”
“对对,就是这个。但是这东西加到粥里颜色有异,闻着也怪,这几人疑心我们要加害他们,就闹起来了。”
几个青年在前面冲锋陷阵,后面围着看热闹的人,不发一言,也无人上前阻止,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陶见山高声道:“诸位稍安,洪灾过后,易生疫病。之所以要集中救治,是防止疫病大范围扩散。时疫非同小可,若是放任不理,以一传十,恐怕整个京城都要沦陷。”
领头的流民丝毫不信。
“浑说!我们身强体壮,何曾染上时疫?”
“这几日从这里拉走不少人,都是这个说辞,是不是过几日也要将我们带走?”其中一人指了指身后正排队看热闹的流民。
“难不成是带不走我们,所以想下毒害死我们,是不是!”
几张煽风点火的嘴一碰,将后面那些原本觉得事不关己的人拉了进来,人群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开始窃窃私语。
一片吵闹声中,弘生细弱却有力的声音响起,“我师父是杏林圣手陶见山先生,这方子是他和官医署的医官共同拟定的,并无毒性,请诸位安心。”
他原是好意,可话一出口,流民的情绪却更加激动。
“你说他是陶先生?扯谎!”
“我知道陶先生,他怎会屈尊为我们这些贫苦百姓医治?”
“此话何意!”陶见山终于忍无可忍,“不管是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在我眼里都是同样的人命!”
“瓦官寺和官医署也在分发药草和药膳,若是有人不信,自可以端了去官医署门口央求医官辩一辩真伪。”颜箫不顾府兵阻拦,站出一步,“陶先生客居京城是机缘巧合,争论是与不是毫无意义。但若说陶先生将病患分为三六九等,这话不仅是看轻了陶先生,更是看轻了你们自己。”
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流民一时被唬住,人群静默一瞬。
恰这时,巷中的争吵声又拔高一层。
“好啊,你们仗势欺人!来人啊,杀人啦!”
这声呼喊仿佛一道惊雷落入惶惑的人群,将方才熄灭的情绪瞬间引燃。他们一窝蜂涌向粥棚,如叫嚣奔涌的浪潮。
混乱中不知是谁高喊了句,“颜氏女郎在此,大家有冤申冤!”
侍卫忙冲上前,护着颜箫等人退后。几息之间,巷中乌衣银甲的府兵呼啦啦涌上来将流民团团围住。
那些流民哪见过这阵仗,哭嚷声、尖叫声,争吵声交叠,竹枝巷内外乱作一团。
“若不是你们这些士族挥霍无度,朝廷怎么会没有银钱拨给我们赈灾!你们的银钱是哪里来的,还不都是平日搜刮民脂民膏来的!”
“罪魁祸首!还不开仓放粮,让我们进去拿回我们应得的!”
慌乱中不知是谁掀翻了炭盆,盆内香灰在空中划着弧线飞过,其中一小块烧得通红的银炭正擦着颜箫的左手划过。
炭块滚烫到她竟觉得发凉,她急向旁侧闪身,脚却没落在实处,踩到不知何物,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仰倒。
头顶玉冠不知撞上何处,只听当啷一声,玉碎当场,青丝如瀑散落。
完了。
夏日衣衫单薄,摔在石板路上还好说,可若是摔在碎玉上,后果不堪设想。
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脑顶,她紧紧闭上眼。
忽然,周身旋起一阵风,她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揽过。
她慌忙抬手,紧紧揪住来人的衣领。分明是冰凉的缎面,却让她觉得心下一热。
天旋地转间,她恍惚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腰间的手上移至脊背,他轻轻一提,她便重新站定。
“我来迟了。”那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的手扶在他肩上,待眼前冒起的金星一点点褪尽时,她抬起头,撞进那双幽深的眼眸中。
顾修昀双眸紧盯,眸中燃起烈火,凌厉的眉峰压下来,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她靠在他胸前,亦能感受到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
她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她垂下眼,两手一松,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忽地握住了她收回的手腕。
“手怎么了?”
她下意识一挣,却没挣脱,他的手牢牢锢着她,她只能掀起眼皮看了看周围乱糟糟的一群人。
顾修昀会意,向前一步,侧过身背对着人群,顺势将颜箫带回自己身前,隔绝了周遭的视线。
“无碍,烫了一下而已。”
手背一片红肿,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愈发明显,瞧着骇人。
顾修昀几不可闻地轻声一叹,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青瓷小瓶,指尖挑开盖子,露出里面霜白的药膏。他以指腹沾了些许,随后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他的指腹温热,虽动作轻柔,但碰到红肿处时,伤口还是火辣辣的疼,令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顾修昀手下一顿,“忍一忍。”
她的手白皙纤长,此时躺在顾修昀掌中,瞧着却是小小一个。他的掌心粗粝,烫得灼人,所到之处,点起火苗,似乎和那块擦过她手背的银炭没什么区别。
她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男性气息近在咫尺,分明比他矮半头,此时她的视线中却只有他的发顶。紫袍拂过时,带起一阵苍茫疏阔的冷松香,她被裹挟其中。眼前一晃,指间那豆粒大小的药膏似乎变成一枚小小的花钿,正被轻柔地覆上她的眉心。
颜箫浑身僵住,往后一缩。
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忆起那个荒唐的梦了?
顾修昀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又拉了回来,近乎执拗地为她擦着药膏。
她盯着他发顶的玉冠,沉默良久后,轻声道:“皮外伤而已,将养几天便好。”
顾修昀头也不抬,“虽是皮外伤,亦不可轻视,落了疤怎么办。”
左右不是落在他手上,他管这些做什么呢。
“……为何随身带着药膏?”
顾修昀轻描淡写道:“以前身边人常受伤,我便随时备着。这药能消肿镇痛,这几日早晚都要用。”
他说这话时,眉眼间不见丝毫异样。
他松开手,将青瓷小瓶扣好,顺手塞到她的袖袋中。做完这些,才终于抬眸看她。
“是陛下,年幼时。”他坦然回望,“方才冒犯女郎了。”
颜箫垂眼,将手缩回衣袖中。
青瓷小瓶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这时候才说冒犯,是否有些迟了?
*
雨后空气带着润意。这会功夫,闹事之人已肃清,陶见山等人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岳陆上前同顾修昀三言两语交代经过,得了顾修昀首肯后,先行将闹事之人押了下去。
颜箫拢袖站在一旁,看巷口人流来往。
两人很默契的没有谈及方才的事。
“流民远赴逃难,家园遭毁,寄人篱下,心中定然怨愤,长此以往,势必会生事端。”颜箫仰头看他,“这样的日子会结束吗?”
方才争吵间,似乎有道声音,说士族挥霍无度,致使国库空虚,朝堂拨不出赈灾银。
她不相信朝堂真的拿不出一文钱拨给北地赈灾,但此刻,她也不知究竟该信谁。
顾修昀不答反问,“施药粥本是义举,却反遭误解,徒生是非,还险些殃及自身。这样做,值得吗?”
她沉默片刻,“人生在世,不求事事都能被人理解认同,我也无法让全天下所有人都领受这份心意,我做这些也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罢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住。
好生熟悉,那日从平乐镇回京时,她问起他究竟在乎什么,他似乎也是这样答的。
凌厉剑眉下那双尤为温和的眼中浮现出星点了然的笑意。
“女郎所为,不止为自己心安,还帮助了真正的流民。”
“真正的流民?”
“药粥虽失色泽香气,但对于真正需要的人来说,填饱肚子远比粥食味道更重要。”
颜箫一怔。
是了,饥肠辘辘的流民怎会挑剔粥食的颜色和味道,那些挑三拣四的人,恐怕另有所图。
方才她便觉得蹊跷,巷口粥棚和巷内颜府门口两处同时发作,此起彼伏,似乎互为信号,难道是想趁乱做什么?
他却闭口不言,“不过,这些流民不会久居京城。在此之前,我会确保百姓平安,不必担心。”
“好。”
巷口重归平静,领粥的流民在侍卫的指挥下有序地排成两队,仆从重新点起铜盆熏艾,青烟缭绕。
“司徒近日可是操劳过度?”
“嗯?”
她指了指他的额头,“你头上好大一个包。”
顾修昀伸手一摸,原来是额角起了个肿包,并不大,摸上去有些疼。
“……大概最近辛辣吃得过多了。”自从厨下来了个会做蜀中菜肴的含霜,最近也不知怎的,十日里有九日都吃得重口,他不过贪嘴了几天,竟就起了肿包。
颜箫抿唇一笑,去摘自己腰间挂着的小药囊。她做了两串,每串系着三个,像五颜六色的小铃铛。
“夏日火旺,司徒忧心政事,又往来于流民之中……”
后半句话到嘴边,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启齿,她将一串递到顾修昀手中,只轻声道:“……愿大家都无病无灾。”
顾修昀摊开手掌,小小一串药囊躺在他手中,玲珑可爱。
他唇角微扬,顺势将它系在腰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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