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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屿岛
小艇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疾驰,破开墨色的海浪,溅起冰冷的水花。沈清梧裹着艇上找来的粗糙毛毯,依旧冻得牙齿打颤,但比方才彻骨的冰寒已好了许多。
操桨的两个黑影始终沉默,如同没有生命的傀儡,只是机械地、高效地重复着划桨的动作。他们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容貌,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东方海平线上,那抹灰白逐渐扩散,染上淡淡的橙红,然后越来越亮,最终,一轮红日磅礴跃出,将万道金光洒满无垠的海面。
壮阔,却依旧陌生。
沈清梧眯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努力向四周望去。除了海,还是海。昨夜那场发生在水师战船上的混乱厮杀,仿佛只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
那个军官……他成功脱身了吗?还是……
她不敢细想。札记被他拿走了,那是裴相国的心血,是翻案的希望。但不知为何,一种直觉告诉她,那个男人似乎并非想要毁掉它,而是……另有所图。一种更深、更复杂的图谋。
小艇又行驶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升高,海面的颜色变得更加澄澈蔚蓝。终于,在前方水天相接处,出现了一片连绵的黑色轮廓。
是岛屿!
而且不止一个!三座大小不一的岛屿呈品字形排列,如同三颗巨大的墨绿色宝石,镶嵌在蓝色的丝绒上。主岛最大,地势中央高耸,覆盖着茂密的植被,两侧延伸出平缓的沙滩。另外两座小岛如同护卫,拱卫在主岛两侧。
这就是“三屿岛”?
小艇调整方向,朝着主岛一处僻静的、礁石环抱的小海湾划去。海湾入口狭窄隐蔽,若非有人引领,极难发现。
靠近岸边,可以看到沙滩洁白细腻,椰树婆娑,甚至能看到远处山坡上隐约的屋舍轮廓,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景象,与之前经历的血腥逃亡格格不入。
小艇靠岸。那两个沉默的桨手指了指岸上一条被灌木半掩的小径,然后便调转船头,迅速消失在来的方向,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沈清梧踏上柔软的沙滩,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心中的茫然和警惕。她环顾四周,环境优美得近乎不真实。这里就是海姑说的接应点?那个“徐先生”又在何处?
她沿着那条小径小心翼翼地向内走去。小径蜿蜒向上,两旁是高大的热带树木和叫不出名字的艳丽花卉,空气湿润而清新。
走了约莫一刻钟,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平地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几十间竹木结构的屋舍,设计精巧,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一些穿着简单但整洁的男女正在田间劳作,或是晾晒渔获,看到沈清梧这个陌生人,他们投来好奇而友善的目光,并未表现出敌意或惊讶。
这里的气氛……和黑风峪、月亮湾截然不同,甚至和望海驿也完全不同。没有压抑和警惕,反而有一种……井然有序的安宁。
一个穿着青色布裙、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迎了上来,笑容温和:“姑娘是新来的吧?跟我来,徐先生等你多时了。”
她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
沈清梧心中惊疑,但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跟着老妇人走向村落中心一处看起来稍大些的竹楼。
竹楼里十分凉爽,陈设简单却雅致,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书卷气。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年约五十、面容清癯、气质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窗边的竹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放下书卷,目光温和地看向沈清梧。
“徐先生,人带来了。”老妇人恭敬道。
“有劳范婆婆了。”徐先生微微一笑,声音醇厚平和,他看向沈清梧,眼神清澈而包容,“一路辛苦,姑娘。请坐。”
他的目光在她破烂的衣衫和疲惫的神情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怜悯,却没有任何审视或压迫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
沈清梧依言在旁边的竹椅上坐下,范婆婆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然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姑娘如何称呼?”徐先生温和地问道。
“我……叫沈清梧。”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名。在这个气质温文的男子面前,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
“沈姑娘。”徐先生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意外,“你能安全抵达这里,实属不易。海姑她……可还安好?”
提到海姑,沈清梧鼻子一酸,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徐先生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眼中染上悲色:“唉……终究还是……连累了她。”他顿了顿,收敛情绪,看向沈清梧,“那么,她让你带来的东西……”
沈清梧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徐先生:“徐先生,海姑确实让我带东西给您。是一本札记,和半块黑色的玉佩。”
徐先生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锐利的光芒,身体微微前倾:“东西现在何处?”
“……被人拿走了。”沈清梧艰难地说道,仔细观察着徐先生的反应。
徐先生眉头骤然紧锁,语气变得急促:“拿走了?被谁?!”
“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沈清梧将水师战船上遭遇那个军官、以及他强行取走札记和黑玉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对方可能认识自己的细节。
徐先生听完,脸色变得无比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竹榻扶手,陷入了沉思。
竹楼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徐先生才缓缓开口,语气沉重:“拿走札记的人……如果我没猜错,很可能是‘影堂’的人。”
“影堂?”沈清梧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徐先生目光深邃,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传说他们游离于各国朝廷之外,掌握着巨大的财富和力量,行事亦正亦邪,目的成谜。他们的人无孔不入,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扮演任何角色。你遇到的那个水师军官,恐怕只是他们身份的冰山一角。”
影堂?游离于朝廷之外?巨大的力量?沈清梧听得心惊肉跳。那个军官果然来历非凡!
“他们……为什么要抢走札记?”她急切地问。
徐先生摇了摇头:“影堂行事,向来高深莫测。或许那本札记牵扯到某些他们感兴趣的秘密,或许他们想借此与朝廷中的某些势力做交易,又或许……他们有别的更深的目的。”他看向沈清梧,眼神复杂,“但无论如何,札记落入他们手中,再想拿回来,恐怕难如登天。”
沈清梧的心沉了下去。父亲的心血,玉瑶和那么多人的牺牲……难道就这样付诸东流了?
“不过……”徐先生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你也无需过于绝望。影堂虽然神秘莫测,但也并非全然不讲规矩。他们既然出手拿走了东西,或许……也会给出相应的‘回报’。”
“回报?”沈清梧不解。
“比如,”徐先生缓缓道,“确保你的安全。”
沈清梧愣住了。
徐先生看着她,语气温和却意味深长:“沈姑娘,你以为你能如此顺利地抵达三屿岛,仅仅是运气好吗?海姑牺牲自己引开追兵,黑鲛号恰好经过,甚至那场恰到好处的水师巡查和混乱……这背后,难道没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吗?”
沈清梧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徐先生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诸多疑团!
是啊,这一切太过巧合了!从她逃出望海驿开始,仿佛就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她,每一次绝境,都会出现一丝看似偶然的生机!
那只无形的手……是影堂?是那个军官?!他拿走札记,作为交换,暗中护她周全,将她送到这个相对安全的三屿岛?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震撼。自己仿佛从一开始,就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都在对方的算计和掌控之中!
一种巨大的无力和屈辱感涌上心头。
“那他……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徐先生叹了口气:“影堂的心思,无人能完全猜透。但既然他们将你送到这里,至少说明,目前你是安全的。三屿岛不同于别处,这里是大靖前朝遗民和一些避世之人的聚居地,自有一套规则,外界势力轻易难以插手。你可以暂时在此安心住下。”
暂时安心?沈清梧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五味杂陈。从一个囚笼,跳入另一个看似美好的囚笼吗?
“那……裴相国的事情……还有玉瑶……”她不甘心地问。
徐先生目光中流露出同情:“裴相国之冤,我亦有所耳闻,深感痛心。但如今札记已失,想要扳倒贵妃一族,难上加难。至于裴小姐……”他摇了摇头,“暂无消息。京城水深似海,她若落入对方手中,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沈清梧的心再次被狠狠揪紧。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依旧痛彻心扉。
希望如同被风吹灭的残烛,再次陷入黑暗。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徐先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也并非全无希望。”
沈清梧猛地抬头看他。
徐先生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宁静的村落和远处蔚蓝的大海,缓缓道:“影堂拿走了札记,未必就会让它永远沉寂。或许,他们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让它重现天日,达到他们的目的。而这,或许也会成为你的机会。”
他转过身,看着沈清梧:“但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等到变局出现的那一刻。”
活下去,等待。
又是这句话。
但这一次,似乎有了些许不同的含义。不再是完全被动的绝望等待,而是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基于对那个神秘“影堂”诡异行事风格的揣测而产生的期望。
虽然这期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我明白了。”沈清梧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谢谢徐先生指点。”
徐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范婆婆会给你安排住处。岛上生活清苦,但衣食无忧。你可以慢慢适应。”
就这样,沈清梧在三屿岛住了下来。
日子仿佛真的进入了另一种节奏。她住在一间小巧干净的竹楼里,每日跟着范婆婆学习辨识草药、纺织渔网,有时也会去学堂教孩子们认几个字。岛民们淳朴友善,对她这个外来者颇为照顾。
这里没有追兵,没有杀戮,只有海浪声、鸟鸣声和宁静的田园生活。
但她知道,这平静只是表象。徐先生偶尔会带来一些外界模糊的消息,听说京城依旧波谲云诡,边境摩擦不断,海外亦不太平。那本札记和玉瑶的下落,依旧石沉大海。
她像一只被暂时收拢了羽翼的鸟,栖息在这世外桃源,心中却时刻牵挂着远方的风暴。
她时常会走到岛屿东面的悬崖上,那里是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可以望见无尽的大海。
她望着那片蔚蓝,想着那个拿走札记的、身份莫测的军官,想着他冰冷面具下可能的样子,想着他背后那个叫做“影堂”的神秘组织。
他们拿走了裴相国的心血,究竟意欲何为?
这短暂的安宁,又能够持续多久?
海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远方的气息。
她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望海的石像。
等待云开,或者……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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