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

　　死亡两个字对陈幼妹来说不算陌生。

　　那名男孩是她第一次直面感知死亡，意识到生命脆弱不过眨眼间。

　　告别林晴欣，她们很快回到家门口，陈红梅正给父子俩装饭，絮絮叨叨着日常。

　　桃溪村的冬天纯干冷，风像刀子刮肉，吹一回皮肤能疼半宿。

　　陈红梅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织毛线给许微澜，正巧要卖了四只羊过冬，毛全剃光后，刚好够打两件毛衣一条围巾。

　　“俺滴老天奶哟，你俩穿这样去的山里头？”陈红梅啧啧叫：“你光个腿杆子不冷？从哪个屋里头翻出来的裙子，俺都几年没见你穿过咧。”

　　不提罢了，一提裙子这回事，陈幼妹整个人再次熟透，慌里慌张丢下所有人跑进屋，还差点儿一脑壳撞倒陈冬生。

　　陈冬生手里的两瓶酒一下一下晃，他摸不着头脑：“妹儿咋滴啦？”

　　“鬼知道，这段时间花花肠子老多咧，二妹今早还说她昨儿半夜不睡觉坐着走魂……”

　　许微澜：“……”

　　陈幼妹才从屋里出来就听见自个娘的编排，忙不迭嚷嚷道：“她才走魂咧！我是做梦醒了，看外头下雨多瞄了两眼。”

　　陈红梅转身一瞅，表情像在憋笑：“咋又给换啦？不讲妖啦？”

　　陈幼妹套回了以前的旧衣服，大声控诉：“微澜说不好看，她说我穿得丑！”

　　许微澜：“……”
　　她是这么说的？

　　陈冬生也深表怀疑：“微澜会这么说你？俺咋就愣不信咧？而且本来就不好看，花里花气。”

　　陈幼妹抡起拳头就要砸他，被躲开后还不依不饶地追，兄妹俩绕着亲爹转。

　　“行咧行咧莫闹腾了！”陈壮给绕得昏头转向，烟灰都撒了：“最后两亩甘蔗地儿收滴拉起去镇里卖，这个冬日俺们就能安心过咧。”

　　陈幼妹藏在他后头冲陈冬生做鬼脸。

　　“吃饭去吃饭去。”陈红梅招呼道：“微澜，别站门口咧，怪冷滴，进屋俺先给你量尺寸。”

　　帘子陆续掀开，炕上，陈月如哄着小囡冲许微澜笑：“正等你们咧。”

　　陈幼妹最喜欢这个尚且不会说话的表妹，越过众人飞奔上去：“囡囡咋醒啦？”

　　陈冬生还没走，站在门栏边嗤笑道：“你愣吵，她能不醒么？”

　　陈幼妹二话不说抓起块肥皂扔他。

　　陈冬生下意识接住，黏糊满手油：“你！”

　　他想扔回去。

　　然后，许微澜默不作声往里走，硬是把陈冬生挤到了门外。

　　“……”

　　战争罢休。

　　小囡醒了也不哭，窝在陈月如怀里吐泡泡玩，陈幼妹用手逗她，故意戳破泡泡，婴儿咧开嘴，露出粉嫩的牙龈。

　　“她笑咧。”陈幼妹欣喜道：“她冲我笑。”

　　陈月如也跟着笑，眼尾绽开鱼纹：“小囡喜欢你，你舅逗她不行，逗一回哭一回。”

　　陈幼妹拉住小囡的手，软软绵绵，白白胖胖跟节莲藕似的。

　　陈月如瞧着她这副模样，忽然说：“你愣喜欢娃儿，赶紧找汉子结婚生个呗。”

　　陈幼妹笑容一僵，登时升起股紧张感。

　　她四处寻找来源，一抬头发现许微澜坐在对面，眼神轻飘飘的。

　　看起来风轻云淡。

　　但总感觉这眼神带着谴责。

　　“俺，俺，我。”她结巴：“我不生！”

　　许微澜目移向囡囡，一大一小互相瞪了会儿，小的那位嘴巴一瘪，哇地哭出声。

　　许微澜：“……”

　　“喔哟咋哭啦？”陈月如浑然不知，换了个方向抱，结果小姑娘咂巴咂巴嘴，又不哭了。

　　“这丫头。”她怜爱地抚摸婴儿的毛发，接着刚才的话聊：“不生娃男人家可不要你哟。”

　　“鬼想他们要。”陈幼妹撇嘴：“男的了不起哦？结个婚给他伺候舒服咧还要生娃。”

　　陈红梅正从里屋找卷尺出来，听见这话一巴掌拍她背上：“瞎说八道啥子？不结婚不生娃你要做啥？到庙里当尼子去呗？”

　　陈幼妹痛哼：“我宁愿绞头发做姑子也不伺候男的，还生娃咧，我，我反正要跟微澜的！”

　　柜门踹得猝不及防，幸好周围人听不懂，陈月如和陈红梅没当回事，大笑道：“那你跟微澜过去嘛，微澜，妹儿交给你咧？”

　　许微澜：“……”

　　见她不说话，陈月如又笑：“妹儿，微澜嫌弃你哦，你求人家嘛，带你去大城市找好的男人。”

　　这回换陈幼妹不出声儿了。

　　舅母咋老提找男人！

　　陈红梅撸着卷尺说：“微澜自个儿都没呢。”

　　“是哦，微澜喜欢咋样的？”

　　“人家以后回城里找，你还能给介绍俺们乡里男娃？配不上咧。”

　　“俺命里无儿就算了，姐，你不有嘛？诶微澜，你瞅瞅冬生成不？”

　　陈幼妹霎时条件反射跳下炕：“不成！”

　　一嗓子吼太激动，小囡被吓得嘤嘤直哭。

　　“小点儿音量！”陈红梅瞪眼：“提着你哥就犯毛病，你俩啥时候能安安静静一回？”

　　“谁看得上他啊！你们可别迫害别人，陈冬生哪点好？”陈幼妹快嫌弃死了：“就他那副德性还想攀城里姑娘呢？”

　　陈红梅“嘶”一声：“兔崽子，你再说你哥？”

　　“他一根毛都比不上微澜！”陈幼妹未卜先知地撤退到灶台隔壁，以方便随时逃跑，嘴里仍旧不依不饶：“陈冬生吃个鸡蛋都计较咧，还想娶媳妇，娶了跟舅一样不让吃蛋。”

　　“他俩咋不搬张床住鸡窝里，每天数着下了几个蛋，还能防贼哈。”

　　无意道出的真相最刺耳，陈月如一愣，继而若无其事地低头哄小囡，气氛微妙的尴尬。

　　陈红梅忍无可忍，拿起扫帚冲到灶台边，岂料陈幼妹早就跑到了后院儿，隔着窗户朝她们做鬼脸：“俺今儿要吃六个蛋，略略略！”

　　“死丫头你别跑……”陈红梅咬牙追过去。

　　大妹二妹在赶集卖甘蔗，屋里剩个许微澜，和哄娃哄得心不在焉的陈月如。

　　后院不一会儿传来陈幼妹的尖叫，陈红梅的痛骂，以及扫帚挥舞在空气中的声音。

　　小囡不哭了，好奇地听着动静。

　　陈月如把她放回炕，疲倦地朝许微澜笑了笑：“俺很没用对不对？”

　　许微澜沉默不语，不知她说的没用指哪方面。

　　“俺生了五个娃，都是闺女。”

　　许微澜：“……”
　　她委婉：“女孩挺好。”

　　陈月如却忧心忡忡地摇头：“俺晓得男娃女娃都一样，可是微澜，这儿是乡下，不是城里。”

　　乡下有乡下的自然规矩，打破常规和传统的是异类，会被排斥。

　　“俺说自个儿没用，是因为俺无能为力，俺害怕闺女们会同俺一样，一辈子困死在这小山村，同俺一样生不出男娃就低人一等，被瞧不起。”

　　甚至连吃个鸡蛋都要看人眼色。

　　“你给她取个名儿吧。”陈月如轻声渴求：“微澜，俺出不去大山了，但她还可以的对不对？”

　　许微澜本想说，其实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不晚，话到嘴边又咽下。

　　没有站在她人角度思考的问题不算问题，无法感同身受的感受不叫感受。

　　“予翼，行吗？”许微澜解释：“念起来是翅膀，写起来也是翅膀，意思为飞翔。”

　　陈月如读过一点点书，识字但不多，想象不出两个字的模样。

　　许微澜于是让她稍等片刻，起身回了木屋。

　　再回来，她拿着墨迹未干的纸，递给陈月如。

　　纸上赫然写着刚刚说的“予翼”。

　　陈月如用那双与年龄不匹配的手摸上白纸黑字，像在注入一辈子的心血。

　　看着这场景，许微澜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陈红梅万分渴望她是男娃。

　　走出大山的女性少之又少，困在牢笼里的她们，不得不遵守规矩成为牺牲品，包括二十年前纵身一跃的朱玹。

　　她们被父母兄弟捆/绑，被孩子束缚，这仿佛是一个无限循环又没有结局的规则怪谈。

　　苦难无法比较，许微澜却觉得自己在南城的日子不算痛苦——至少是自由的，至少女孩和女孩的爱情不会被视作异类。

　　门哗啦撞开，陈幼妹捂着屁股回来了，后面跟着气势汹汹的陈红梅。

　　“死丫头还跟你娘耍招咧？”陈红梅轻蔑地搁好扫帚，眼一转：“哟，微澜写字咧？”

　　她不太好意思地说：“啥字啊？俺不认得。”

　　“予……啥来着？”陈幼妹屁股疼，不敢坐下，就站在旁边歪起脑袋看。

　　她认得予字。

　　“翼。”有外人在，陈月如飞快收好情绪，将纸对折放入布囊中：“俺让微澜给小囡取名儿，意思是翅膀跟飞翔，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予翼，羽翼，好名字。

　　陈红梅插嘴：“等妹儿生娃也让微澜来取。”

　　“娘！”陈幼妹暂时忘记屁股上残余的疼痛，惊叫道：“俺说咧，不生！不找男人！”

　　陈红梅作势去拿扫帚。

　　陈幼妹眼疾手快藏到许微澜身后：“就不！”

　　许微澜被她晃得摇摇欲坠，仿佛那案板上待宰的肉，陈红梅不敢轻易碰她，只能作罢，弯腰重新捡起卷尺：“微澜来，俺给你量尺寸。”

　　结果陈幼妹又跳出来：“我给她量。”

　　“要死咯你！”陈红梅笑骂：“一说给微澜干啥数你最积极，难道真把魂勾得差不多咧？”

　　可不是吗，陈幼妹接过卷尺，转身面对许微澜，这个角度外人看不见她们的脸。

　　“你抬手。”陈幼妹说：“我要量胸围。”

　　手臂一展，她立即将脸挨过去，鼻尖蹭在许微澜的锁骨上，光明正大的亲昵。

　　下巴被对方的发丝搔过，许微澜不禁想起那个迎着朝阳，如蜻蜓点水的吻。

　　她垂视她，藏在更暗侧那边的嘴角悄无声息上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