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

　　她的一滴泪啪嗒一声掉进了杯子里，荡开一层波澜。

　　原本还黑着脸站在门口的程漾立刻走进来，将她拎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确认只有手腕上的红痕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北城飞到苏城最近的航班也要一个小时之后，他直接上了私人飞机，落地沪市几乎没有一刻停歇地驱车赶过来。

　　推开门就看到她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子，气不打一出来，刚想质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以身犯险，又被她的一滴泪劝降。

　　他拿她没有办法，将她抱在怀里轻拍后背安抚。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心慌。
　　程家人对他虎视眈眈，明里暗里陷害，甚至制造“意外事故”差点要了他命的时候，他也能冷静判断存活概率最大的落点，捡回一条命。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穿上外套，只穿了件单薄的毛衣，裹着一层冷意就来到了她身边。

　　黎雨立刻发现程漾冷得惊人。
　　她被他周身的寒意冻的一哆嗦，急忙推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
　　冷得像冰块。
　　她又去捏他的手。
　　往常温热的掌心，此刻也是刺骨的冷，像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

　　“你快喝点热水。”黎雨把他按在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将杯子推给他，“我去借一件外套。”

　　南方的冷是渗入骨髓的。
　　北城只要是室内就有暖气，而苏城不一样，接待室里只有一只空调在嗡嗡作业，但是制暖效果不大。
　　程漾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把外面的冷气过给了她。

　　黎雨问警察借了件私服外套，披在他身上，用手轻轻捂住他冰凉的手。
　　“对不起，让你从北城专门过来一趟。”

　　她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应该是警察通过手机通知到了他自己出事了，他就从北城赶了回来。

　　程漾却抽出自己的手，侧过脸看她，眼神里的压迫感一层层爬上来，她只好默默地收回手。

　　他又将她的手抓回去，重重捏了捏，像是惩罚她，“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实在解决不了的麻烦交给我。”

　　他一个又一个问题地抛出来，黎雨难以招架，只好先将事情原委告诉他：“我本来是去解决问题的，谁知道准备走的时候看到他们进了我舅舅住的地方，我猜这肯定和他欠的钱有关系，就想着在外面偷听......”
　　说着说着，被他们带走的惊慌又一次簇拥上来，坐在接待室里，她也没忍住打了个寒颤，“没想到被他们发现了。”

　　程漾拿过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到最高，空调总算使劲儿吹出了暖风。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你和你舅舅的关系？”他很敏锐地找到了她语言的漏洞，“你这么多年都没在苏城。”

　　黎雨毫不犹豫把锅甩给黎阳，双眼红通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是我舅舅。他告诉他们我被有钱爸爸找回去了，他会想办法从我这里要钱的，还给他们看了我的照片，所以他们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睫毛又开始轻轻扇动。

　　撒谎。
　　程漾想起那张出生证明来。
　　如果黎雨并不是被他们领养的，而是切切实实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呢？

　　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复杂起来。

　　这样，一切就说的通了。
　　赵汝兰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所以江家自然不会把她放在心上，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拿她换取利益，所以她总是勉强自己。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被江家人彻底接纳，最初对他的主动，也是某种意义的寻求庇护，只希望能借他的力给江家一些威慑。

　　那些对他不寻常的举动，原来都是出于她的自我保护吗？

　　她说的那句，对自己不止是合作，是不是完全为了迎合自己，到底有几分真心？
　　他的眼神渐渐冷下来。

　　程漾又止不住想起那天她怕的要命也要陪他一起赛车的坚决神情。
　　他闪过一丝困惑。
　　演戏真能演的这么真心实意吗？她也许能骗过很多人，但在他这里并没有这么好的演技。

　　倒是江家那对夫妇，在外人面前演的尽心尽力，给她编了一个看似完美，实则一戳就破的谎言。
　　虽然他本人确实不在意，但他俩明知道爷爷眼里容不下沙子，还把黎雨往他身边推，是觉得到时候可以把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吗？

　　他深深看着她。

　　尽管穿着冬日的衣服，她看着还是薄薄一片，眼底淡淡的乌青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他忽然想到，所以那天她匆匆赶回北城想要过得那个生日，才是她真正的生日。
　　生日宴再璀璨隆重，也不过是对她价值的再次榨取利用。

　　幸好他陪她过了那天生日。
　　他想。

　　黎雨却只当他相信自己地话不再追问，小心翼翼地用小拇指去勾他的食指，“我不会再以身犯险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撒娇卖乖，是她惯用的套路。
　　偏偏他对着这样的她，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堆积在心底的怀疑也没有问出口。
　　他给她时间等她自己坦白。

　　“程先生，黎小姐，你们可以走了。”女警敲敲门，“案子有进展我们会联系你们的。”

　　“多谢。”程漾朝她颔首，又想起身上的牛仔外套，“明天我让人送一件新的过来。”

　　女警笑了笑，想到黎雨匆匆忙忙跑出来借外套的担心模样，“二位感情真好。”

　　程漾未置可否，带着黎雨走出派出所大门。

　　“你现在去哪儿？”

　　“酒店。”

　　他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难道你还想让我再半夜飞回北城吗，黎小姐？”

　　听到他这句“黎小姐”，黎雨猛地顿住脚步，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

　　程漾又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我看那警察这么喊你，觉得还蛮好听的。”

　　“啊...是改名手续有一点麻烦。”她有些不自然，“所以一直没去改。”
　　江书荣接到她的时候，就直接和她讲明，她身份证继续叫黎雨，只对外给她改了江黎雨的名字。
　　她本来就不想姓江，自然没有做任何反抗。

　　程漾当然知道她在骗他，可他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他听闻过多少豪门秘辛，江家这种情况其实很多，有很多情人借子上位的先例。如果黎雨的母亲是又争又抢的人，就不会在苏城独自抚养黎雨长大了。
　　其中肯定有内情。

　　生气质疑过后，泛上心口的还是那阵密密麻麻的心疼。

　　如果她从小被好好照顾，她也不会处处防备，不用伪装，露出多点真心吧。
　　算了，他认了。

　　程漾牵起她的手，“走吧。”

　　黎雨在苏城早就无家可归了，原本她打算当天来回，谁料出了这种事，她也只能去住酒店。

　　他带着她走进酒店，酒店经理立刻迎上来，“程先生，黎小姐，这边请。”

　　“一、一间吗？”黎雨小声地在程漾旁边问了句。

　　程漾仿若未闻，跟着酒店经理往电梯的方向走，牵着她的手也没有松开，她只好跟着他上了电梯。

　　酒店经理按了个28楼就彬彬有礼地退了出去，“祝二位有个美好的晚上。”

　　黎雨的脸瞬间烧起来。
　　她本来肤色就白，脸一红之后就特别的明显，像一只煮熟了的虾，眼神躲闪地看着脚尖。

　　不是，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啊。

　　过生日那天住他家的晚上，她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程漾要求，作为未婚妻她确实没有理由和立场拒绝他，更何况他们现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互通心意”，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兵荒马乱起来。

　　程漾牵着她款步走向走廊深处，“滴”的一声响过之后，厚重的房间门被打开。

　　她停在门口没有迈进去，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那个问题，“我们住一间房吗？”

　　程漾回头看她，目光里交织着好几种情绪，有审视、有戏谑，还有藏在最深处的那一抹浓烈。

　　“怎么？”他挑了挑眉，“害怕我对你做些什么吗？”

　　黎雨足足反应了三秒，脸更加爆红，原本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忧心、焦虑、以及今天发生一连串事情的后怕，一瞬间全被他这句话给取代。

　　“不、不害怕。”
　　一说出口她就知道这句话有歧义，听着像是不害怕他对自己做些什么，像是在邀请他做些什么一样，她立刻补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你是正人君子，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程漾低低地笑了一声，一个用力把她带进房间。

　　这是一个很大的套间，甚至比她之前在苏城的两层楼的房间面积加起来都要大。
　　金碧辉煌的吊顶光落在中央的丝绒沙发上柔和下来，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里面都放着床。

　　她瞬间松懈下来，原来是她多想了。

　　程漾早就订好了套间，也没想着说要和她一张床，是她在那边自作多情。
　　她尴尬的挠了挠头，“好大的房间，我第一次见到。”

　　程漾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只会在这种害羞的时候，格外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平时想得太多，眉宇间总有愁绪。

　　于是，他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我可没说过——”

　　黎雨转身看他。
　　程漾穿着那件与平时风格完全不一致的牛仔休闲外套，此刻看上去像个男大学生，脸上表情都比平时生动许多，桃花眼勾人得很。

　　“——我是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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