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一步

　　茫然了两秒，杨乐随口道：“害，摔的摔的，前两天睡迷糊了，赶去上班的时候在楼梯上踩空了栽了下去。不过现在好了很多，不用担心……”
　　“杨乐。”宋琦安叫了他，出口时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你骗不过我。”
　　“……”杨乐的笑容黯淡了下去，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
　　最后他叹出一口气，还是瞒不过去：“是我爸打的。”
　　“你爸？”这下轮到宋琦安愣住了，“你爸会家暴你？”
　　自尊心是个人人都想拥护的东西，杨乐也不例外，他知道宋琦安和他是天差地别，不管是条件还是家庭，样样都不如人家，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天真的幻想，想要在他面前保留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自尊心。
　　可是最后还是被摧残的□□。
　　还要出多少丑，受多少伤，才能结束这一切。
　　他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只觉得此刻这里自己是那么的难堪。
　　沉默片刻，他听到宋琦安说：“去报警吧。”
　　“没用的。”杨乐轻笑一声，似乎是觉得这个意见特别的荒谬。
　　残忍，残忍至极，宋琦安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一口气甚至要吐露好久，才能将它吐出。
　　他后悔说这些了。
　　只听杨乐又道：“我妈去过，在我三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刚开始有记忆呢，忆起的便是派出所那些人不耐烦的语气，他们刚开始还说会处理，可是每次都不了了事，后来见我妈来了直接就驱赶出去。”
　　他看出宋琦安脸上的疑惑，说道：“不可思议是吧，因为早在一开始他们就给我妈结了案，理由是家庭纠纷……也就是说没有实际性的伤害，威胁不到人命，那么最后就只能和解。”
　　讲到伤心之处，他不自觉地哽咽了一声，又立马咽了回去，“后来，我妈走了，他就开始打我。”杨乐顿了顿，随即又释然地笑了一声，只是没有任何笑意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不过，小时候是没有办法，我体型没他强大，所以只能任他打，但是现在我长大了，他打不过我。”
　　“那你身上的伤又是为何？”
　　杨乐摆摆手，毫不在意：“总会被他逮着一回，现在我长高了，吃得饱皮也厚，不觉得疼。”
　　“……真的不觉得疼？”字句泣血般，宋琦安无法想象杨乐这么些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眼前这个少年话说出口轻松的很，可是谁又会知道这些稀松平常的语调里究竟藏了多少言说不了的苦楚。
　　“不疼。”杨乐咬紧了下颚，伪装着坚强。
　　“你来我家吧？”他听见宋琦安这样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许自己是在做梦，他太渴望逃离这样的生活了，是自己幻听了吧。
　　直到宋琦安又说：“搬来我家，我可以让你去上学，只要你愿意。”
　　杨乐彻底僵在了原地，他的心脏有一瞬的冰封，他就在这样的极寒之地常年麻木自己，失去了知觉，已经习惯了这样冰冷的世界，他也认命了，可是有一天，有个人带来了一捧火，告诉他，这并不是你的命，太阳也会为你升起。
　　这次再怎样强忍都没用了，话一出他几乎是立刻就湿了眼眶，眼睛里的水雾弥漫，本来就视野不清晰的环境，现在真的只剩一丝极暗的剪影了。
　　但他却觉得那暗的不能再暗的剪影，似乎是发着光的。
　　他极力想压下那满腔的悲伤，“宋哥……”
　　只能竭力说出一句，后面的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咽喉哽塞感剧烈。
　　“我，我这一生究竟是有多幸运，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杨乐艰涩开口，“我何德何能，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同等的条件跟你交换，所以你别对我这么好……”
　　宋琦安看他泣不成声的模样，此刻心里也是难受至极，但他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谁要你交换的。”
　　就当……就当也是拯救我自己，毕竟我也是孤独的。
　　宋琦安想抬头看看寂寥的夜空，今天满月，应当会有星星的吧，月亮应该也是圆的。
　　可是头顶只是一块黑黢黢的天花板，线头交错，斑驳发霉。
　　他本以为杨乐会同意他的想法，谁知下一秒，杨乐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抬头仰望他的时候，眼尾通红，水珠溢满眼眶，但面上的表情确实无比坚定。
　　“我不能去，宋哥。”
　　“……”
　　杨乐道：“我真的很幸运能遇到怀乐哥和你，但我的出身已经注定了我只会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们的善心，也知道你们对我好，但我还是想留一点作为男人的骨气，就当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价值吧。”
　　宋琦安气笑了，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把他拒之千里。
　　为什么就是为了所谓的骨气把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到头来，只有他成了那个戴在温室里单纯的小羊。
　　他盯着杨乐：“你真的要这样，这不是骨气不骨气的问题了，你爸都动手打你了，万一有一天，他突然发疯，你会很危险的。”
　　“哪有那么夸张，”杨乐的声音带着鼻音：“就算他真的要拿我怎么样，我也会跑。”
　　“……”宋琦安此刻的眼神很冷，他讨厌他们的倔强，可是心里又由衷的佩服。
　　杨乐释然道：“所以，不用为我担心的啦。”
　　话说到这份上，宋琦安知道自己再怎么说也无法劝服，他叹出一口气：“那你遇到麻烦了，一定跟我说。”
　　“嗯……”
　　“那我走了？”宋琦安看着他，杨乐微笑着点头，那笑容依旧是那么灿烂，好似每天受着阳光的万般滋养。
　　宋琦安转身欲走，就要走到转角处的时候，身后的少年突然叫了他一声。
　　“宋哥？”
　　他疑惑地回头。
　　你和怀乐哥的事，包在我身上。”少年捶胸顿足，坚定昂扬，刚刚的柔弱已经消弥在了风中。
　　宋琦安没明白：“什……什么包你身上？”
　　只听杨乐回答：“我绝不会让你俩渐行渐远的。”
　　“……”
　　他还记得，这是他跟杨乐说过的话，只是不知道杨乐说的包在他身上，是要做什么，杨乐已经不再答了，摆了摆手跟他拜拜。
　　宋琦安走了。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空了的巷口，寒风中的他是那么的瘦弱，身体里却长着更坚硬的东西支撑着他，那就够了，生活就是值得的。
　　杨乐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又去了楼下的废弃车棚找了几个崭新的纸箱子，给咪咪换了新窝。
　　小家伙蜷缩在里面，闻到了熟悉的气味，眯着眼睛蹭着杨乐的手。
　　“等我赚到了自己的钱，我就给你换个更大更舒服的猫窝，到时候你也不用整日缩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杨乐摸着他的毛发，喃喃道：“咱俩都争点气，你负责长得漂漂亮亮的，我努力赚钱，到时候一人一猫美滋滋地过新生活。”
　　他知道猫儿不会说话，但还是举起拳头傻傻地低声道：“来，我们一起加油。”
　　“加油！”杨乐揪了揪咪咪的耳朵，“到你了。”
　　咪咪非常配合地喵喵叫。
　　虽然他的生活不如意，但他总有让自己满意的办法。
　　翻进楼梯间的时候，杨乐情绪已经缓和地差不多了，眼睛已经没有了强烈的酸涩发胀感，应当已经褪了红。
　　他把宋琦安买来的那两大袋子食物，都尽数放在了猫窝旁，他没有带走，连同他自己的那一份。
　　杨乐缓步走上台阶，上了楼。
　　楼道里破旧昏暗，墙上沾着一摊摊、一坨坨的不明黑色物体。
　　每个黑暗的角落，仿佛都藏着随时可能会钻出来长舌头恶鬼，静得吓人，他只能听见自己踩在水泥上的脚步声，空旷悠长。
　　他所在的楼层在五楼，冬冷夏热，到了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寒气逼人了。
　　门开了，杨乐皱紧了眉头走进去，又是这样一股浓烈的酒臭味混杂着难闻的口水味，脚下的垃圾，瓜子壳啤酒盖堆了满地。
　　屋内一片狼藉。
　　为了走起路来不绊脚，杨乐默默去角落拿了清洁工具出来打扫。
　　屋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便是客厅里那台小型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一档相亲栏目，一个男人仰躺在沙发上，两只脚交叠着支在客厅里那张勉强充作茶几的小木桌上晃荡着。
　　“今天回来的这么晚？”
　　男人嘴里叼着一根旱烟吞云吐雾，本来就不宽敞的客厅里烟雾缭绕，直把人熏得栽跟头。
　　“嗯。”杨乐屏住呼吸，轻声回答，好似生怕惊扰了什么沉睡中的猛虎一般。
　　“为什么？”
　　杨乐脸红心不跳地回道：“店里今天忙，多加了会班。”
　　空气焦灼着，对方没有回话，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把那半截烟抽完，杨军伟随手把它抛到了烟灰缸里，他这才转头看杨乐。
　　“真的？”
　　当着他的面，杨乐却不敢说话了，只是轻点了点头。
　　杨军伟嗤笑一声，面容是狰狞可怖的：“小畜生，敢蒙骗你老子我？”
　　杨乐心中咯噔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杨军伟插着兜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已经快要17岁的杨乐，身高早已高过了杨军伟，可是尽管他长得再高大强壮，对于他爹杨军伟的恐惧感确实已经深入到了骨髓里，这是从小被打到大的条件反射。
　　即使杨军伟什么都没干，但那个人光是站在那，就让他汗毛倒竖。
　　杨军伟目中浑浊，面部崎岖，电视机的光源照着他的一侧脸，昏暗的环境下，活像个来索命的恶煞。
　　“楼下那小子是谁？”杨军伟道。
　　杨乐脑袋嗡的一声，他揪着身下的衣摆：“店里的客人，经常来吃面，就认识了，回家的时候正好遇上，就一起回家。”
　　杨军伟皱起眉头显然不信他的说辞，刚刚他在沙发上嗑瓜子，觉得冷就起身去关窗，结果就在楼下瞧见自己的那个便宜儿子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巷子口那边谈着什么，他觉得蹊跷。
　　见那男生的穿着光鲜亮丽，脸庞干净，杨乐竟然还能认识这种人？
　　他左瞧右看的总觉得那面目特别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最后他干脆也不想了。
　　杨军伟眉毛怒竖，狠声道：“最好是这样，我告诉你，别想耍什么心机，我有的是办法治你，惹急老子了，把你腿都卸掉。”
　　杨乐立在原地没吭声，他的手上还捏着那根扫帚，杨军伟知道他掀不起什么波浪，又转去沙发旁坐下了。
　　他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捏了一把瓜子，翘着二郎腿，随意道：“这个月的工资呢？”
　　“我之前就给了你……”
　　“也不看看多久了！”杨军伟朝着杨乐的方向扔去一手的瓜子壳，“那点钱顶屁用啊，我养你是吃白饭的？”
　　杨乐眨了下眼，下意识闪躲：“这个月还没到发工资的时间，我没有办法。”
　　“还敢跟你老子顶嘴？”杨军伟瞳仁放大，斜了他一眼。
　　“我没有。”
　　“你赶紧给我辞了这个工作，找个更高的，待那没出息。”杨军伟继续磕着瓜子，突然加大音量，“必须工资要高！不然老子天天供你吃供你住，亏死了。”
　　这种无赖要求，杨乐之前就听过很多，他了解宋军伟的脾性，只要不如他意就拳脚相加。
　　但他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工作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斟酌片刻他还是开口道：“我的能力找不到高工资工作。”
　　“找不到就给我想办法，大不了多打几份工。”杨军伟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你就是去偷去抢，也要老老实实把钱交给我。”
　　见杨乐发着愣，他恶狠狠道：“听到没有？”
　　杨乐的身子微微打着颤，他绷紧了全身，极艰难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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