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悸动
“老奴给裴小主子请安!”
见裴瑾踏入正厅,刘嬷嬷忙退至门侧,躬身行礼,姿态谦恭。
裴瑾步履沉稳,一面走向厅中主位,一面淡淡道:“刘嬷嬷不必多礼。”
待他落座,刘嬷嬷才缓缓上前几步,仍垂首立于阶下,语气沉稳却带着自责:
“老奴有罪,特来向小主子请罪,甘愿领罚。”
裴瑾眸光一凝,倏然抬眼:“何罪之有?”
“回小主子,前些日子府中添了新人,是奶嬷嬷亲自交代,说是您亲口安排的。
老奴不敢怠慢,原想着人一到便即刻安置、严加调教。
偏那日恰逢小主子宴请贵客,诸事繁杂,老奴一时脱不开身,便将此事延后了几日。”
她顿了顿,语气渐沉,
“因这延误,那丫头未及规训,言行失当,惹怒了小主子,实乃是老奴之责。
再者,后院流言四起,更有甚者,竟有闲话传至主子头上,实乃老奴管教不严,罪责难辞。”
裴瑾静听不语,初时神色淡然。
待听到“流言传至主子头上”,眉梢微动,却仍不动声色,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眸光微闪,似笑非笑。
见刘嬷嬷仍欲将过错尽数揽于己身,他终是搁下茶杯,声音清冷:
“你是说,被我关在后院的那丫头?”
“正是。”
刘嬷嬷叩首,
“此事虽起于新人失仪,然根由在老奴疏于管束。伙食房众人并无过错,新来的小丫头也只是一时懵懂。
若小主子要罚——便罚老奴一人,甘愿领罪,绝无怨言。”
裴瑾轻笑一声,眸中寒意微露:
“呵,刘嬷嬷此言,倒像是本候苛责无辜了?
若我真罚你,岂不成了那不识大体、迁怒下人的昏聩之主?”
刘嬷嬷却未起身,反而再拜:
“老奴何德何能,蒙府上厚待,纵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只是那丫头终究年少...小主子宽厚,还望看在佛面,放她一马。”
听得刘嬷嬷忠心之言,他却无甚耐心,神色淡漠道:
“刘嬷嬷,且起身吧。”
裴瑾声音清冷,目光微垂,
“到底是府中老人,便是一时不察,本候亦能体谅。
此番治罪那丫头,非你之过。
那女子性情狡黠,目无法度,纵交由你管束,怕也难驯。
再者,后院人多口杂,你一人如何能时刻照拂周全?不必自责。”
刘嬷嬷缓缓起身,却未退下,垂首静立,心中已然明了:
小主子虽不追责于她,却也绝无放人之意。
可她此番前来,本就为那女子而来。
前日公主悄然将那丫头身世相告,她才知其背后牵连之深。
若裴小主子因一时不悦,在不知情下动了杀心,韩府那边如何交代?
她心下一横,跪地再拜:
“小主子宽厚体下,老奴惶恐感恩。只是……那女子实为老奴代过,若因我之疏失而致其受难,良心难安,夜不能寐。”
裴瑾眉峰微蹙,眸光渐冷:
“你一再为她开脱,莫非与她有何干系?可是亲戚?”
“老奴与她,非亲非故。”
刘嬷嬷叩首,声音沉稳,
“奴才打第一眼见那女子,便觉与她有几分眼缘。
容貌自不必说,便是通身气韵,不说府上一众丫鬟,便是有些富贵人家的小姐,那亦是没有如此灵秀之姿。
便是在规矩上,虽有些不通礼数,可是整个人儿却是瞧着透亮,让人见着就欢喜。
如此一个人儿,这七情六欲却是透着足足的人情味呢。”
“哦?”裴瑾冷笑,
“嬷嬷竟为一眼缘,便如此动容?这‘人情味’三字,又从何谈起?”
刘嬷嬷抬首,目光诚恳:
“那丫头被锁于厢房,不知明日能否活着。
前几日家中来人,在府门前徘徊数日,才托人递了话。
她得知后,竟求老奴隐瞒实情,只让带话:我在府中一切安好,只是规矩严,不得外出,勿念。”
她声音微颤,似被那话语触动:
“她不哭不闹,不求脱身,只盼家人安心。
这般年纪,偏有这般心肠,句句皆是人情,字字皆是温情。
寻常人家遭此劫难,早该哭诉求救,她却将苦藏进心里,只把安心留给亲人……”
裴瑾听着刘嬷嬷的叙述,心神一晃,竟恍惚间回到了那日
——扬州刺史府门外,青石阶前。
那丫头立于阳光之下,眉眼弯弯,对着身旁的兄长笑道:
“瞧见那衙役了么?我这番进府衙,可干了件大事呢……这刺史大人,到底是清官!”
她语调轻快,带着几分得意,又转头望向身旁的男子,眼波流转,晏晏笑语:
“何止有着落,我进去一顿陈词...这刺史大人到底是好官!听着我这番陈词,又听得我带着你...”
那一刻,男子望着她,看得出了神。
而暗处的裴瑾,也怔住了。
他分明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说得热闹,故意笑得灿烂,只为让家人安心。
可正是这份强掩苦楚的温柔,让他心头猛地一颤,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动容。
他望着她,望着那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脸,心底忽而浮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我,是她身旁那个男子,该有多好?
那一刻,世间喧嚣皆远去,只剩她一人笑语盈盈,他竟看得痴了。
直到他才回神,心头却已悄然种下了一缕说不清的暖意。
那不是怜悯,也不是欣赏,而是一种……陌生的、悄然滋生的悸动。
他想靠近她,再近一些,哪怕只是听她再说一句话。
可越是心动,便越是烦躁。
他猛然惊觉:
这般温暖,他或许此生无缘拥有。
一股燥意自心口翻涌而上,烧得他坐立难安。
他猛地一夹马腹,策马上前,冷声喝道:
“果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东西!”
声音里带着讥诮,可目光却牢牢锁住她。
她正巧言辩解,眉飞色舞,毫无规矩,言语间尽是市井的鲜活与滑稽。
他看着,一时竟晃了神,竟觉得……有趣。
可这世道,何曾容得下这般轻巧洒脱之人?
规矩如铁,律法如山,人人皆当低头匍匐,她却偏要笑着闯进来,像一束光,刺破沉沉阴霾。
他看得久了,竟觉得刺眼。
不是因为她错,而是因为她……太对了!
对得让这浑浊的世界显得格外不堪。
他忽然生出一股执念:他要她臣服。
不是为他,而是为这世道的规则。
他要她收起那双会笑的眼睛,压下那副不羁的性子,学会低头,学会沉默。
最终,他还是将她带回了府。
不是因为罪,不是因为错,而是因为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那束光,被别人熄灭。
“小主子,” 刘嬷嬷声音低而沉,字字诚恳:
“这般通情达理、灵秀天成的姑娘,老奴纵有千般不是,又岂敢因一己之过,让她无辜担下罪责?
若真如此,非但老奴良心难安,便是主子您……也难免有失察之憾。”
她素来端肃持重,从不轻言软语,此刻却目光恳切,语气中竟带了一丝少有的哽咽。
裴瑾正沉溺于扬州刺史府外那抹笑语盈盈的身影,心绪尚未归拢,便被这番话猛然拽回现实。
他眸光一震,阳光照射进来灰尘飞舞着,恍然间竟与记忆重叠
——那日在阳光下巧笑倩兮的少女,那般鲜活,那般赤诚,为家人强掩忧惧,却仍要报以安心。
此刻,刘嬷嬷所言,竟轻轻划开了他心底的那份柔软:
这般妙人,如何便因为一纸之规,一时威严,便生生折断她的灵性?
他一时动容,竟觉得喉头微涩。
刹那间,执念松动。
他不禁脱口而出,声音已不复往日冷峻,反而透出几分罕见的温和:
“刘嬷嬷,请起。你说的——本候,自有定夺。”
刘嬷嬷闻言,身形倏然一滞,似被那语气中的松动惊住,又似在确认这并非幻听。
须臾,她眼中泛起微光,唇角轻颤,终是明白了主子话中深意——那不是敷衍,不是退让,而是心弦被拨动后的回响。
她不敢多言,唯恐惊扰了这份难得的柔软,忙俯身叩首,声音微哑却坚定:
“老奴谢过小主子。”
言罢,她缓缓起身,双手交叠于身前,再行一礼,动作庄重。
“既是小主子有了定夺,老奴……告退。”
语毕,她转身缓步而行,退出了正厅。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万丈光芒洒落人间,万物皆在它的照耀下煜煜生辉。
这炽烈的光,也悄然钻入了一扇虚掩的门,落在一人的心上。
裴瑾被这陌生的心绪轻扰,如陷迷雾。
那温柔来得无端,去得无迹,竟让他这惯于掌控一切的人,生出几分惶然。
他蓦然起身,步履急促地走向门前,仿佛要逃开这心底的波澜,又仿佛是想寻个答案。
他立于门楣之下,抬眼望向庭院外那片苍穹。
天光浩荡,无遮无拦,如命运之手,将人间一切明暗照彻。
可就在这万丈光芒之中,他心底那点柔软,竟如雪遇阳,无声无息地化开了。
而此时,韩文舒正躺在屋内炕上,呼吸轻匀,沉沉睡去。
窗外的光,虽也轻轻覆在她的发梢、眉间,却似与她无关。
她不知自己成了某人心中一场无声的惊涛,不知那曾被她一笑点亮的暗影,如今正因她而动摇。
这世间,有人在光中行走,有人在光中沉睡。
而有人,却在光里,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心底的暗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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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萌动。。。爱而不知...
